《花城》2020年第4期｜王啸峰：视界(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王啸峰
失重旅馆
2222年2月2日，中国春节。
无人出租车载着孙大戒在层级间虚拟高架路上行驶。
窗外是飞舞的雪花。一个个巨大的广告投影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立体正面。一个……
2222年2月2日，中国春节。
无人出租车载着孙大戒在层级间虚拟高架路上行驶。
窗外是飞舞的雪花。一个个巨大的广告投影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立体正面。一个……
失重旅馆
2222年2月2日，中国春节。
无人出租车载着孙大戒在层级间虚拟高架路上行驶。
窗外是飞舞的雪花。一个个巨大的广告投影从任何角度看上去都是立体正面。一个镜头吸引了孙大戒。
一条金龙从地面盘旋而上，张嘴吐出一个龙珠，龙珠彩光迸溅，化成一行字：拱治公司恭贺新禧！
春节的第一个夜晚，孙大戒接到出诊指令。他扫了下眼角视屏，一排红点，都是未接来电、未读留言和简讯。他快速眨眼两下，屏幕关闭，通联设备进入休眠状态。
电力无轮汽车滑出高架，进入第九层街区。空荡无人，几根气体棒被扔在垃圾箱里，不时发出彩光。夜空被雪雾包裹，倦怠无力。
车子悬停在一幢白色建筑前。孙大戒拎包走下车，伸出左臂在门前扫描口上一对，几条信息出现在他眼中央视屏上。
他忽略前面一长串政府警告、提醒通知和旅馆客套语，读取到以下信息：☆失重旅馆306室恭请您入住☆预定的特殊服务已经开启☆紧急通知：出诊时间确定为2月3日上午10点☆出诊地点：失重旅馆406室。
孙大戒不由抬头望望，休息地和工作室只隔一层楼板。
快到午夜，旅馆里静悄悄的。踩在柔软地毯上，无声无息。地毯将人的秘密包裹起来。一扇扇没有门套的门与墙的颜色相同，仅在不显眼的地方标上几个数字。孙大戒喜欢这样的气氛，每次到第九层街区，他都订这里。
他在306室门口略微停顿两秒钟，白色房门无声往里打开。整个房间被布置成一个类球体，除了灯光，什么都没有。他扫视一遍，嘴角微微上扬，轻声咳嗽一声，拎包走进一扇不起眼的小门里。他简单洗漱，换上睡衣。
站到房间当中，他在手臂上按下特殊服务确认键。
微微有空气流动的声音。过了几分钟，他的手不自觉地往上飘，接着脚也离了地。他稍微用点力，身体当空转了360度。背景灯熄灭了，按照他的定制，设成星空深蓝背景。
最后一个步骤，他把隔音效果调到100%。这样，什么都不能打扰他了。在这里，他不用吞服绿色助眠液，不需要那么急着睡着，慌忙起来。
他翻了个身，脸朝下，再翻几次，他已经记不清哪面朝上、哪面又是天花板。可他知道，背景上的星空是实时观测图案的投影。
那些星云、星座、恒星发出的光，岁数古老到不可用人生度量。孙大戒双手枕在头后，双脚交叠，任身体在“星空”里飘荡。他是一颗飞奔向前的彗星，一边燃烧自己，一边完成命中注定的轨迹。他把眼罩丢在洗漱间，今晚是特殊的日子，要在星光下入眠。
女孩来到孙大戒面前。他眼睛是睁着的。女孩穿着一件粉底黄花连衣裙，胖嘟嘟的脸在微笑，门牙缺了一颗，他似乎感觉笑声从牙缝经过时，尖锐了起来。他伸手想去拥抱女孩，却听见笑声从身后传来。几次转身之后，他知道无法抓住她，就默默地注视着她。
“你冷吗？”女孩声音带着笑意。
“这里恒温25度，非常舒适。”
“外面在下雪。你陪我去堆雪人！”
“你想堆什么样的雪人？”
女孩用手把鼻子推高，同时把两只眼睛瞪得滚圆。
“哈，是个漂亮的小丑啊！”
女孩用力点点了头。孙大戒的眼睛开始湿润。
“可是，宝贝，爸爸去不了你在的地方。”
女孩低下了头。身影开始闪烁，渐渐模糊暗淡。
他使劲用手捞、用脚勾。无重力空间使他旋转、翻滚无数次。直到女孩一点影子都没有，他还是没有停下来。
他眼睛扫过星空，又一个无月之夜。
排异医院
医生走过来。摘下口罩。
“对不起！”
孙大戒紧盯对方蔚蓝的眼睛，通过蓝眼睛的映像，看到自己蓬乱的头发和胡须。
“她怎么了？”
“对不起！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你们承诺过的！”他拉开医生，往里冲，被旁边的机器人紧紧箍住。“我要看看她！”
“我们只是医院，请您谅解！”
“你们推卸责任，我要控告你们。”
“您要控告拱治公司？”蓝眼睛眼睛眨眨，对机器人挥挥手。机器人松开双臂。
“您可以见女儿。不过见之前请听我说点她的真实情况。”
两人走进一间纯白房间。蓝眼睛抬起左臂，点出投影操作画面，按下几个键。一个成年男子的全息影像出现在房间正当中。
“200多年前，人们就能为衰老、病变的人体器官更换新的，大部分是人体移植器官，也有少量人造器官。他们使用药物控制新老器官间的排异。”
影像显示，男子的右肾坏死，发出黑色警报。蓝眼睛调出资料库里的一个新鲜肾脏，点向坏死的右肾。模拟替换工作两三秒内完成。不过，新鲜右肾工作一段时间后，双肾发出红色预警。
“这是新老肾脏工作不兼容的信号。”
蓝眼睛调出一支带有长长拉丁字母的模拟针剂，挥手打入男子体内。红色预警消失了，可仅仅维持了一小段时间，又需要针剂的支持。
“这些技术手段，现在都被淘汰了。目前器官源都来源于拱治公司下属人工器官生产企业。还可以预先提供给厂家DNA等生命密码，这样可以大大降低器官排异风险。”
“你这些都是骗人的鬼话！我也定制了的。你还我女儿！”
蓝眼睛叹了口气，又点了几个按钮。成年男人的影像消失了，取代的是一个女孩的立体影像。她的心脏正在发出黑色警报。孙大戒呼吸加快，紧盯影像。
“这是您女儿的模拟影像。她心脏先天发育不良。您在3年前为她定制了人造心脏。1年前，产品出厂，在模拟人体上运行，并根据排异反应采取了多种抗排异措施，包括小手术、药物、辅助设备等。正式手术前，我们做好了所有预案。但是发生了完全预料不到的情况，我们无能为力，实在万分抱歉！”
孙大戒发现嘴角咸咸的。眼泪流了下来。
两人走在通道里，脚步声被四周轻质强化玻璃反射、放大，杂乱得接近孙大戒的心跳。
一间大房间里，女儿孤零零躺在中央的一张床上，陪伴她的只有几根插入身体各部位的管子。她被白底小碎花被单覆盖，安静得像在甜蜜梦乡。
他伸出手，把一丝搭在额头的黑发拢进孩子耳后。触碰到肌肤的一刹那，他跳了起来。
“她怎么一点血色都没有？”
蓝眼睛显出忧郁：“这正是我们的困惑。”
芯片人脑
孙大戒不知道这一夜哪些时段是醒着的，哪些是睡着的。他没有启动强制睡眠功能，平日里他是不敢的，必须用药物保证六小时以上的睡眠。
他睁大眼睛飘浮着，精神一点点好起来。手摸到充压开关，轻轻按下去。那些似是而非的念头随着身体缓缓落地，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有意识地去脑子里抓，就像手伸进多鱼的池塘，永远碰不到一条鱼。
房间正在地球重力的作用下渐渐恢复成客房模样。他躺在温暖的高弹纤维地板上，伸了伸懒腰，一股厌倦的情绪席卷全身。本来买两张船票，父女俩被冷冻起来，发往殖民行星。那一千年漫长的旅程，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相信，当他们醒来时，女儿的病也就不成问题了。可是现在，一切都成空。
洗漱完毕，他吞下一把药片，喝完一瓶水，觉得肚子胀胀的，于是扫了一下时间提示框，离出诊时间不到20分钟了。不吃东西了，打开深夜里总部发来的患者信息。他脑子里快速闪过一条飞艇，奇怪啊。他思忖着走到门口，才发现什么都没带。迅速回来理好手提包，又照了遍镜子，伸手去拔一根露在外面的白发，镜子里的那只手颤抖着，拔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时间到了。
406房间。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母亲紧握双手来回走动。孙大戒请她坐下。她说声对不起，站住不动，但没坐下来。
孙大戒拿出常规器械，测了男孩的一些常规数据。随后，他在两人之间打出一个投影。男孩的大眼睛亮了一下。
“我们来进行数字填写游戏，谁在表格里填得多，谁就获胜。胜者可以吃这个！”他从包里拿出一块巧克力。
男孩点点头。游戏开始。
孙大戒从来没有输得这么惨过。他刚填出两个数字，男孩就把所有空格填好，而且显示出正确的绿色。
男孩的双手就像被程序驱动的那样，幻化出几十双手，一眨眼就填满了。
“小源，那些数字是你算出来的吗？”
小源点点头。
“你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填了这么多数字？”
小源摇摇头。
孙大戒回头看了看小源母亲。她紧抿嘴唇，神情紧张。
“好吧，我们继续玩游戏。”
投影内容换成赛马比赛现场。
“这群马在等枪响。等马进入最后红线前，你我各选择一匹获胜的马，看谁能赢。”
“巧克力！”小源轻声说。
“哦，忘了。”孙大戒把一块巧克力递给他。
“两块！”
“什么？”
没有出发，小源就点了一匹马。孙大戒索性不选了。
枪响开跑。孙大戒望着小源选的那匹大白马一路领先冲过终点，在本子记了几句话。
小源开始吃巧克力，母亲端来一杯水。他望望她，一大口把两块巧克力都吞进去。
孙大戒关掉所有测试程序。再次请小源母亲坐下来。
“请您描述小源急症状态。”
小源母亲请求单独交谈。孙大戒跟着她走进卧室。床铺整洁，几乎没有压痕。他回头看看小源，孩子又恢复低头不动状态。
“孙医生，我叫水君，麻烦您在节日里过来，我特别内疚，但有些事情复杂又麻烦，非得您出马才行。”
“您客气，出诊是我们的工作。”孙大戒语气谦和。
“这个时代，纯人脑思维几乎不可能在社会上立足。我是个画家，按理不用改造自己的脑子，却也植入160国语言、高等数学、百科全书等脑芯片。200多年前，少年儿童通过‘课外补习班’提升认知水平，应对一场场考试。现在，虽然取消了考试，但是学生之间的竞争愈加激烈。您来自第十九层街区，那里是每个孩子做梦都想进入的理想王国。但是，植入大量程序的‘芯片脑’孩子却大都没能如愿。”
孙大戒点点头，想起了女儿，他头低了下来。水君连忙道歉：“对不起我说得太啰唆了。”
“没事没事，请继续。越详细越好。”
“小源出生不久，就表现出异样。哦，我当初有强烈想做母亲的意愿，人工受孕公司帮我实现了这个梦想。面对他整天哭闹，我无法拿起画笔，差点失去生活下去的勇气。找遍了第九层街区的所有医生，他们都对此束手无策。但是，他又是这么可爱、可怜。我卖掉了所有的画，请来了你们街区的一位医生。他仅观察了小源一分钟，掏出两个小耳塞，轻轻堵住小源的耳朵。奇迹出现了。孩子停止了哭泣，安静下来。我追问原因。医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轻松地回答：‘他听到的太多了。’”
“他现在还戴着耳塞？”
“是的。”
“可是病情简介上并没有说啊。”孙大戒有些迷惑。
“现在这不是主要原因。我刚才说岔了。小源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利用人工智能增强自己的脑功能。”她顿了顿，低声说，“他似乎用不着。他的学业、技能，远远超过‘芯片脑’孩子。”
孙大戒眼里闪过一大片绿色，恍惚间，女儿正在草坪上向他跑来。
……
作者简介
王啸峰，1969年12月出生，苏州市人，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钟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学》《青年文学》《散文》《美文》等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散文百万余字。出版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小说集《隐秘花园》《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选刊》等。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得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三届钟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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