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月报》2020年第9期|盛可以: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节选)
2023-11-14小说天地盛可以
一
亲爱的V,恐怕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谈心的人——这是我搜寻多年得出的结论,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跟你说话,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海滨长谈,仿佛海鸥与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掳走夕阳……
亲爱的V,恐怕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谈心的人——这是我搜寻多年得出的结论,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跟你说话,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海滨长谈,仿佛海鸥与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掳走夕阳……
一
亲爱的V,恐怕你是这世界上我唯一可以谈心的人——这是我搜寻多年得出的结论,我从未如现在这般想跟你说话,像二十年前我们在海滨长谈,仿佛海鸥与大海一直聊到黑夜掳走夕阳的余温——彼时青春碧绿,我记得你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原谅你的父亲?”
这些年,我像吉卜赛人一样生活,一个地方住熟了,就会惶恐,于是不断逃离,扔掉的总多于随身携带的。而你几十年不挪窝,像楼下的老榕树一样扎根,从容安定,讨厌变化,享受那份喝茶看报旱涝保收的工作。其实和你在老榕树边过日子应该也不算坏,但那时我只想要飘荡,像一朵云,这儿看看,那儿待待,青春里深裹着对父亲的怨恨。
此刻我在Yaddo,将在这里完成一个写作项目。这是一位金融家遗留下来的庄园,一百年前开始向艺术家敞开大门。这块土地的杰出程度超过了全世界任何一块土地,一百多位艺术家分别获得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诺贝尔文学奖,索尔·贝娄、凯瑟琳·安妮·波特、杜鲁门·卡波特、西尔维亚·普拉斯……名单很长,你可能读过他们,也可能没有,我忍不住列出喜欢的几个。如果你去读老舍先生的日记,你会发现他曾于一九四六年在这里写作,经常和那个外国女记者艾格尼丝·史沫特莱结伴去餐馆吃饭,还邀请不受待见的黑人同桌——这些话其实也是我想跟父亲说的,他应该会高兴听到这些吧。
我抵达时正值深秋。森林。湖泊。寂静。色彩喧嚣。天空蓝得近乎凛冽。风景美到极致时便呈现一种严峻的温柔——这令我整整一周无所适从,终日将目光投向湖面及远山,或在森林里漫步,聆听风声,看树叶飘落的姿势。没多久雪就覆盖了大地,来自伦敦的剧作家点燃了壁炉,大块的木头熊熊燃烧,照亮不同肤色的作家,突然间,火光中闪烁出父亲苍老的脸。
我对你说过,如果说年少时有什么梦想,那就是梦想父亲死掉,不用再看到母亲被暴打,自己不必待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后来甚至写信几乎是挥着拳头警告父亲务必善待母亲,仿佛在为母亲复仇。我没想过父亲收到子女的威胁是什么心情——他那时头发已经白了。
亲爱的V,我还没告诉你,父亲已经去世三年了。我向你描述过的那个专制暴君,临终前耗尽最后一丝薄力,抬起手臂搭上我的脖子,而他最爱的女儿,并没有俯身拥抱他,脑袋反而从他的臂弯下钻出来。
手臂落下去,呼吸同时停止。
说到这个情景,我止不住眼泪奔涌,如父亡时一样。
在一片哭声中,我让父亲听到了我的沉默。
我还没写过一个关于父亲的文字——我试过像别的作家那样,著文纪念,催人泪下,但总以失败告终。我思绪纷乱,每一个词都失去了它应有的含义与准确,语言像灰烬被风吹散,不再服从我的组织。
最大的痛苦无法言说,最深的愧疚难以描述。但就是在这舞蹈的火光中,让我又觉心如刀割,再也难以独自咀嚼。亲爱的V,此刻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需要你,如果说过去我告诉你我有多么仇恨父亲,现在我就要告诉你我有多么想念父亲——他原本是有机会多活些年头的,而我们——主要是我,并没有为父亲争取活着的机会。
二
父亲的离世似乎对我远方的生活并无影响。父亲原本就像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概念、一个称谓、一个背景,在过去屈指可数的与钱有关的来电中,我被打造成家庭支柱。你知道我有哥哥姐姐,他们全部怪罪父亲导致了他们叵测的命运,他们心中的怨恨远比我更深更具体。如今他们仍是贫地的野草并且越长越矮。我以前跟你讲过他们的事,不想再次唠叨——这不是我给你写信的目的,何况我已不再认同他们的观点。
亲爱的V,如果我告诉你,我多少次在深夜为失去父亲哀号,你会相信吗?当我在鞋柜前为母亲挑选鞋子,习惯性地捎带看适合父亲的款式,猛然意识到自己是没有父亲的人了,再也没有父亲穿我买的鞋子了,我拿着新鞋的双手僵在那里,心里的空缺变成悲伤的旋涡卷我至深渊,我憋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却在镜子里看见那个手拿鞋子的女人眉毛都拧红了——你会相信我在心里喊出了我从未喊过的“爸爸”吗?
幼年时我用土话喊父亲“耶耶”,后来方言进化,侄子辈喊“爸爸”替代“耶耶”,可我离家太久,方言早已涩滞,听着父亲吐出最后一口气,两种称呼在我脑子里闪现,没有哪种迸出嘴来。我不知道如何使方言涂上哀伤,我又从没喊过“爸爸”,这于我是一个生词——然而没有父亲的日子里,我想到的都是“爸爸”,就像我已经这么称呼他几十年了。
眼看着死亡的淡青色慢慢浸洇父亲的面部,称呼如鱼骨卡在喉咙里。我紧攥着父亲的手,这是从未有过的;另一只手放在父亲的额头上,这也是破天荒的。父亲活着时,我和他从未有过任何碰触,没有父女间的拥抱,连童年也没有亲密的记忆。
难道死亡是某种神奇的黏合剂,堵在我与父亲之间的壁垒自动坍塌,被划开的水面自动融合?
当我走在路上遇到与父亲相仿的老人,止不住幻想父亲还活着,即便老得背都弯了,就那样弯弯地活着也很好啊!就算他坐在轮椅上,就这样让我推着他活下去,那也是天大的喜悦啊!亲爱的V,我相信你知道我是如何被自己蒙蔽的,你理解只有父亲的死亡才能照出那个真实的女儿,死亡就像一面镜子,一个人一生被这么映照一次,就会脱胎换骨。
……
盛可以,女,20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著有长篇小说《死亡赋格》《道德颂》《北妹》《水乳》,中短篇小说集《可以书》《取暖运动》《在告别式上》《缺乏经验的世界》等。作品曾被译成英、德、日、韩、荷兰等文字。曾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