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2年第5期|程青:盛宴(节选)
2023-11-15小说天地程青: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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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唐结婚的第七个年头他终于决定买房,房价在当时看已经是涨上了天,但和后来相比其实才刚刚爬到山坡上。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以理性著称的理工男老唐头脑一热竟然看中……
我和老唐结婚的第七个年头他终于决定买房,房价在当时看已经是涨上了天,但和后来相比其实才刚刚爬到山坡上。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以理性著称的理工男老唐头脑一热竟然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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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老唐结婚的第七个年头他终于决定买房,房价在当时看已经是涨上了天,但和后来相比其实才刚刚爬到山坡上。出乎我意料的是一向以理性著称的理工男老唐头脑一热竟然看中了沁芳园的房子,那可是刚开盘不久的崭新小区,位于城市的东北部,既是上风上水,又离机场和CBD都不算太远,周边不仅道路通达,河水流淌,树木茂密,建筑疏朗,而且设施一流,购物中心、大型超市、私立医院、国际学校应有尽有,用老唐的话说“绝对是顶配的”。据说沁芳园的每一座房屋皆由名师设计,坚固美观,空间合理,节能环保,无论是营造理念还是材料选取都是国际最先进的。我知道“先进”这个概念是最能打动老唐的心的,其实我也跟他一样。然而,就像俗话说的,一分钱一分货,这里的房子贵得厉害,比周边看上去差不多的小区均价要高出三到五成,而且因为是新近开盘,连二手房都没有。如此之高的价位无疑令我们望而却步,但老唐却像是陷入恋爱一般痴迷于这个楼盘不能自拔,其实他恋爱之时也未见得如此头脑发热。不知有多少次下班之后他开着他那辆从刚工作时就买的二手宝来带我到这里来看楼,那些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的房子,对我和老唐而言,简直不是工人们建造起来的,而是我们两个一眼一眼愣给看起来的。我们不仅看见了房子,看见了心目中未来的家,还看见了两个人共同的美梦——我一直认为自己和老唐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如果非要找出什么共同之处的话,想有个自己的小窝安定下来大概就是我们最大的共同之处吧。而实际上我们在对沁芳园一往情深的同时并没有忘记货比三家,我们踏遍了方圆十几甚至几十公里的售楼处,想找到一个性价比更胜沁芳园的楼盘。然而相比之下,老唐竟对沁芳园执念更深,而我则完全丧失了独立思考和判断的能力。每次听他嘴里念念叨叨“要买就买个好的”,我比听他说情话还要心荡神驰。我们最终决定买下沁芳园的房子除了它是我们心仪的小区,梦中的小区,还有一条最大也是最坚实有力的理由就是这里的房子带有巨石国际学校的入学名额——只要买这个小区的房子,我们心爱的女儿小糖果儿就能顺理成章进入那所万千望子成龙家长梦寐以求的高大上的学校,为了小宝贝儿我们自然是在所不惜。我们拿出所有积蓄,包括双方父母的无私援助,加上积攒多年一分未动的公积金,又去银行申请了最大额度的贷款,才算在这个有湖有花风景如画的小区里买了一套面积最小的公寓。——在这个以别墅为主的小区里,只有这唯一的一栋公寓楼,还有个听上去既雅致又动听的名字叫“花间美庐”,楼书上介绍说这样的建筑突出材质的本来风貌,多用木料石料,并将自然风景引入到室内,注重自然光的运用,达到人与自然的对话。翻译成我和老唐的话就是“哇,好美的房子”,“窗户又大又多”,“看,树枝都快长到屋里来了”,“光线真不错,别人家开灯了咱家还用不着开灯”。我们家在顶楼,除了阳台特别大,还能看见碧波荡漾的湖水,和那些豪华气派的大宅子相比只是离得远点而已。最让我们乐不可支的这是全小区价格最低的房子,简直就像是为我和老唐量身定制的。
一年之后我们一家三口搬到了这个楼书上写着“享受阳光湖水,生活犹如度假”的与我们经济实力相比更加显得奢华无比的高档小区,小糖果儿刚好满七周岁,如愿以偿进入了巨石国际学校读一年级——所谓“如愿”当然是老唐和我的心愿,她自己肯定是更愿意抱着她那堆百玩不厌的毛绒玩具陶醉在稀里糊涂的世界中。至此,老唐时常会露出志得意满的样子,完全是一副功成名就人生赢家的姿态,下班回到家除了在网上逛逛打打游戏释放自己,似乎没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珍惜分秒读书查资料,也不再点灯熬油通宵达旦做项目,甚至连家务活儿都不怎么动手。他松弛而平和,各个角度都显出怡然自得,简直像是准备安度晚年了。搬来的第一个冬天,他的体重噌噌上升,直奔一百公斤,成了一个十足的胖子。原先玉树临风的老唐变成了心宽体胖的老唐,不过在我眼里他依旧光彩照人,甚至犹如明星般耀眼,谁让他是我们家决定买房的功臣呢?
刚搬到沁芳园时这里的邻居我们一个也不认识,也无从得知我们的芳邻都是些什么人。小区院子很大,甬路很长,我们的家在最后面的西八区,背靠的是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大果园,不管是不是挂果季节,西门总是关闭的,就没见开过,我们外出要穿过整个园子。这也许就是房子便宜带来的小小不便吧,但我们毫不介意,还乐在其中,无论开车还是步行,正好可以欣赏园子里的美景。因为居住密度低,平常进出也不怎么遇得到人,老唐对此解释是还没有完全入住,我暗笑他思维还没有跟上。我们出门大多时候遇到的邻居都是开车的,很显然,他们的车差不多都比我们的要好。某天,老唐终于狠狠心卖掉了伴随他多年的二手宝来,咬咬牙买了一辆宝马,不过仍然是二手的。
在沁芳园住了一阵子我们渐渐和邻居相熟起来,我们的通讯录里陆续有了邻居们的姓名和电话,微信流行起来之后我们也被拉进业主群里,和街坊四邻的接触逐渐多了起来。我们发现这里的邻居都很不一般,他们要么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几乎都是名校毕业,很多是在欧美留过学的,不少都有博士甚至双博士的头衔;要么有令人羡慕的工作,他们工作的单位和公司都名头响亮而体面,令无数人向往;要么两样皆有,是名副其实的社会精英。他们最突出的一点是看上去都非常有钱,远比我们富有得多。我和老唐都不是嫌贫爱富之人,以前我们还得意自己不是金钱的奴隶,没什么钱过得也挺开心自在,购房和换车两项支出不但令我们背上了几百万房贷,而且现金流几近枯竭。很快老唐就不再沉醉于买房带来的骄傲和得意,他改成了通达和恬淡。
黎先生和黎太太是我们入住沁芳园最早认识的邻居。黎先生叫黎明睿,黎太太叫朱莹莹,他们夫妻两个都曾在国外留学,他们大学本科都是在美国读的,两人同样是在清华大学学术桥上了一年预科之后去的波士顿的麻省州立大学。黎先生读的是数学,之后又在纽约大学获得金融硕士学位,本来打算继续读博,因为回国结婚改变了计划。黎太太本科读的是管理,毕业之后去英国威斯敏斯特大学读了硕士,因为英国一年就能拿到硕士学位,对于像她这样又想有高学历又不想花太多时间和精神读书的人无疑相当合适。他们夫妻二人一个英俊潇洒,一个秀丽娟媚,都是气质出众,举止优雅,连笑容都透着高级和洋气。他们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名叫黎鼎鼎,也在巨石国际学校上学,和我们家小糖果儿同年级不同班,是个大眼睛长睫毛长得非常好看的孩子,既聪明又讨喜,经常会说出一些天真幼稚又貌似世事洞明的令人捧腹的妙语。他们一家三口个个出彩,简直就像电视广告里走出来的那种完美家庭。
黎家的房子是沁芳园最大最好的户型,两层带阁楼的欧式别墅,卧室和书房外面有很大的露台,地理位置也是小区中最优的,坐落于东一区的核心,离大湖最近,房子三面朝湖,落地窗前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和树形低矮的花木,视野一无遮挡。门口是开发商送的将近一百平米的花园,他们打理得别致漂亮,一看就是下了很大一番功夫的,一年当中有大半年各种花卉次第开放,既错落有致,又绵绵不断,就像排练过的一样有条不紊。这个花园最大的特点是几乎所有的花都颜色淡雅,绝少看得到浓艳的。那种纯净内敛的美格调很高,会让我情不自禁联想到织工考究的古代丝绢和某些素洁珍贵的宝物。这个小花园在我们的邻居中也是有口皆碑,有懂行的说当中不少花草还是不太常见的稀有品种。我听说这花园名声在外,不止一次上过园艺和生活方式杂志。有时黎太太会剪下园中刚刚盛开和将开未开的花朵扎成花束或是装在篮子里送给相识的邻居,我们也有幸领受过她的美意。虽然各家搬来不久,但黎家已然在沁芳园颇有名气。据我观察,不少邻居都以结识黎先生和黎太太并与他们交往为荣,包括我和老唐。
老唐不像我那么喜欢与人来往,他性格内向,也许是理科的训练,他习惯于讲逻辑,喜欢清晰明确的人际关系,比如家人就是家人,亲戚就是亲戚,朋友就是朋友,同事就是同事,像邻居这样的关系他总觉得有点拿捏不好分寸,不知道是该近点好还是远点好,他既生怕自己拘谨了让对方误以为冷淡,又生怕自己热情了让对方误以为有啥企图,所以他和以前的邻居极少往来,不是迫不得已,他不和他们发生接触,用他的话说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从前所有需要和邻居打交道的事情他都推我去,然而,搬到这里之后他却一反常态,或者可以这样说,遇到黎先生和黎太太之后他对邻居间的交往变得积极起来,连和街坊打招呼都热情了许多,有事没事还会和人家聊上几句,这在他以前简直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碰见黎先生或者黎太太,他会格外高兴,有时我没在场,他回到家甚至会当个话题对我说。
住到沁芳园之后老唐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只要不在外应酬,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拉我一起去院子里散步,如果晚饭后因故没有散成步,夜里临睡前他也要补上这一课。我们散步的路线逐渐固定下来,出楼门右拐经过果园前的凉亭,一路朝南沿鹅卵石小径穿过竹林到大湖边,再顺着湖岸兜一圈到会所的咖啡馆,在那里喝上一杯热咖啡,然后往东一直溜达到黎先生和黎太太家的花园前,季节合适的时候欣赏一番他们家吐蕊含香的花草。有时天色已暗,其实啥也看不清楚,老唐和我仍然会流连于他们家的花园前,认真地驻足观望。即便是寒冬腊月,草树凋零,花园里有些花木被精心包裹起来不见庐山真面目,我们也还是要去那里绕上一圈,就好像这是一个仪式。
刚搬来不久某个乍暖还寒的春日,老唐和我闲步到黎家的花园前,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没有什么热力的太阳散发着橙黄的光芒,连空气都染上了金色。黎太太扎着头发,细碎的发丝在风中飞扬,正埋着头在花园里忙碌。她偶一抬头,看见了我们,马上停下手上的活儿和我们打招呼,我和老唐站下来和她说话。
这是我们第一次交谈。我们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给花草施肥,我和老唐都有点吃惊,我们只知道庄稼要施肥,没想到花草也要施肥。大概是为了干活利索,黎太太穿得很单薄,卡其色帆布七分裤,短短的卡在腰间的薄绒套头衫,显得格外苗条和瘦弱,双颊却是白里透粉,水灵灵的大眼睛在浓密的睫毛下闪闪发亮,美得就像刚开的海棠花。她随随便便地把两只
沾着泥土和肥料的手在裤子后面擦了擦,兴致勃勃地指给我们看她那些得意的花草,脸上放射着毫不掩饰的骄傲和喜悦的光芒,完全是一副美而不自知的样子。
我们正聊着,黎先生下班回来,他停了车,快步走过来加入我们的谈话。
“你们的花园太漂亮了!”我由衷地夸赞。
“都是她的功劳。”黎先生笑意盈盈地说。他走向黎太太,当着我们的面,轻轻拢了拢她的肩膀,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那般爱意泛滥,令我和老唐两个有些不适应。
黎先生同样饶有兴味地跟我们聊起这个小花园。他说当初正是因为一眼看上了开发商赠送的这个花园他们才下决心买下这座房子的,原本他们打算买个小点的,因为家里人口不多,为了这个赠品他们等于多花了好几百万,可见确实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黎先生引用茨威格的话说:“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听他说出这句话,我心头不由得一喜,看来他也是个文学读者。
黎太太笑着接嘴道:“他老想着要改造这个花园,他的想法千奇百怪,一会儿想要挖个池塘,一会儿又想要搭个藤萝架,一会儿又想要支个风车,最匪夷所思的是他想造个很高的过山车,我的天,他居然一点不觉得荒唐。”她仰脸望着黎先生,眼波流转,笑盈盈地问他,“嗳honey,是这样吧?”
我和老唐听了不由笑起来。
黎先生却一本正经地说:“不,honey,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只是想做点什么让咱家这个花园变得更加漂亮。”黎太太正要反驳,他立刻又说,“其实真要是按我的想法去做也会挺不错的,你说呢?我设想中这个花园应该更加立体,更加新颖,让人耳目一新。我确实想过挖个小湖,旁边用石块垒起假山,让瀑布顺着数重岩石倾泻而下,然后汇入小湖之中。湖里种着荷花、睡莲、菖蒲,再有几茎芦苇,开花的季节水中漂着一朵朵雅洁的小花,不开花的季节岸边是一丛丛随风飘摇的纤细植物,想一想,如果水面上再点缀着浮萍,水里还长着莼菜,是不是美得无法描述?”
我和老唐又一次忍不住笑起来。
“听上去很不错。”黎太太带着嘲讽说,“这个园子里那么大的湖还不够你观赏,还要在家门口再挖一个?这得多大的工程,只恐怕你这个计划实现起来不太容易。”
“一点不难。”黎先生口气肯定地说,“只是要看谁提出来的,如果是你想要这样做,那就很容易实现,我就能帮你办到。”
他有点扬扬得意。
黎太太听了咯咯笑起来,笑得那样娇俏妩媚,就像一个受宠的小姑娘。她摇摇头,执着地说:“我就喜欢花园自自然然的样子。”
他们请我们到家里去坐,我们不想打扰他们,便说改天再来拜访。
往回走的路上,老唐显得意犹未尽,他带着诡异的神情问我:“你听到他们相互怎么称呼吗?”
我当然听见啦,他们互称“honey”。我反问老唐:“那又怎样?”
老唐突然哈哈大笑,他收住笑说:“人家多洋范儿,跟他们比比咱俩土得掉渣。”
我也笑了。可不是嘛,他们叫对方的爱称是“honey”,我们相互之间的称呼除了直呼其名之外不是“蠢货”就是“傻瓜”或者是“猪”,还有更加难听更加不登大雅之堂的。
“你是不是被黎太太迷住了呀?”望着老唐脸上尚未消退的倾慕之色和初中小男生般兴奋羞赧的神情,我忍不住挖苦他。
“我感觉你和她会成为好朋友的。”老唐一本正经地说。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
随即他感慨道:“他们倒真像是书里说的‘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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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黎太太因为接送小孩熟悉起来,我们给孩子报了相同的课外班,在等孩子下课的时候我们时常会聊聊闲天。最初的话题几乎都是关于小孩的,我们相互交流育儿经验,给孩子吃什么穿什么,要不要让孩子学才艺,要不要请家教,要不要补英语,报什么班,周末带孩子去哪里玩,孩子不听话怎么办,等等。我发现她在这些问题上面很有章法,也很有办法,而且她带孩子比我精心得多,方方面面都能引经据典,似乎很有理论依据,看来她是钻研过的,因此在面临选择时我经常不动脑子照抄她的,心里对她也确实是相当信服。
除了在育儿方面我认为她比我专业和高明,她讲究的穿着和优雅的谈吐也给我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她说话我自觉不自觉出语规范,不像平常那样口无遮拦,也不随便开玩笑,生怕冒犯了她。聊过多次以后,我们两个的话题开阔了一些,在孩子之外也说些别的,比方周边哪家餐馆好吃,哪个瑜伽老师不错,哪家店做头发时尚,哪个品牌的化妆品好用,某某大牌推出的新款好看或者不好看,甚至某些牌子徒有其名,等等。尽管我们在一起聊得很开心,笑得也很欢畅,但我还是明显感觉到她良好教养下的端庄和矜持,换句话说就是不放松。我们在一起所有稍微尖锐或者冒失一点的话都是我说的,而她只是柔声附和“就是”“对啊”“可不嘛”,如果我措辞过于犀利刻薄,她会用缓和的话语来回旋和冲淡。我觉得她就像我们在学校读书时遇到的那种严于律己又自视甚高的好学生一样,总是会高超地立于不败之地,他们懂得机敏地回避矛盾和窘境,也绝不出头,善于把自己框定在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规矩里,就像是有意无意在自己周围竖起一道看不见但能感觉得到的屏障,或者说就好像把自己包裹在一层膜里。我发现表面看好像她总是端着,实际上她是自觉不自觉和别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大概是她所需要的安全距离吧。和她频繁见面了一个学期,我们的关系也没能更近一点。
忽然有一天黎太太对我亲近起来,令我很感意外。那天我们照例在孩子的学校里遇见,同样是去接孩子放学,然后送他们到陶艺教室上课外班。看见我她当即停下车,打开车窗热情奔放地和我打招呼,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和她一贯端庄矜持的样子完全不一样。等我们各自把孩子送到陶艺教室,她在不远处等着我,一副有话要对我说的样子。她提出请我去喝杯咖啡,可惜附近没有咖啡馆,新建的街道好多商店还没有开张,她去街头的售卖亭买了两瓶矿泉水,我们就在教室外面的花坛边席地而坐。
她跟我建议说以后小糖果儿和黎鼎鼎日程相同的时候我们一个人接送就可以了,她略停了片刻又说如果我信得过她的话,就由她来接送。我听了真是非常感动,一是感动于她的好心和体贴,更为感动的是她竟然甘愿来承担这份责任。虽然她笑嘻嘻地说反正一个孩子是接两个孩子也是接,捎带脚的事儿,我知道这已经不仅仅能用“热心”两个字来形容了,她是那样稳妥的一个人,说出这番话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不会是随便一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更不知道她怎么一反常态变得如此主动,我自然是感谢了她一番,也对她承诺同样欢迎她有事找我帮忙。
她侧过头望着我,绽露出孩子气的神色,好几次忍不住偷偷地笑,羞涩地说出无意间在网上翻到我的博客和微博,她连着看了好几个晚上。
“我好奇心太强了,是不是?” 她掩口而笑,“我把你的博客和微博翻了个底朝天,你害我熬了三个通宵。”
我也笑起来,开玩笑说真对不住,浪费了她宝贵的时间。
其实我的博客和微博也没写啥吸引眼球的东西,连八卦都没有,就是记些日常琐事,还有一些小感触,再就是晒娃,小糖果儿和我顶牛的事情我都敝帚自珍写下来,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写着玩的。
她却一本正经地说:“不,我很有收获,有好多事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也不知道别人遇到时会怎么做,现在我至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和怎么做的。”她两眼闪闪发亮,“特别是看到我们想得一样我太开心了。我没想到,有时候从别人身上认识自己反而会更加清楚。”
我也没想到那些随手写下的文字会让她这么感兴趣,尤其是看到她放下淑女的架子,那样自然随和,我就像小时候找到玩伴一般惊喜和欢悦。
在这段等孩子下课的时间里,我们坐在树荫底下喝着矿泉水聊了很多。之前极少谈论自己的黎太太对我说起她去美国读本科后来又去英国读研究生的一些事情,读完硕士之后她回国在大学里找了一份工作,不久就结婚了。她做过三年多的行政秘书,怀孕之后辞职回家当了全职主妇,再没有去上过一天班。
“怎么就下决心辞职了呢?”我对她留学美英工作又很不错却毅然辞职很感好奇。
“我怀孕反应特别大,几乎从头吐到尾,大部分时候需要卧床静养,根本没有力气去上班,学校倒是对我很好很照顾,同事帮我做了许多事情,但我也不好意思老请假,干脆就辞职了。”她含羞带笑地说。
“当全职主妇感觉如何?”我问她。
“嗯,挺好的呀。”随后是一个甜美的无懈可击的微笑——完全是我预料中的标准答案。
“真的吗?”我没忍住脱口而出。
她似乎迟疑了一下,说:“也许是习惯了吧。”她笑得十分温柔。
我想到前不久刚看过一档电视节目,主持人让四位全职主妇谈谈感受,我印象最深的是节目中有很大的篇幅在谈论家里的钱由谁来管,其中三位主妇都表示辞职之后内心有不安全感,比辞职前更想掌管家里的财政,但要把老公的工资卡拿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有一位嘉宾说她没有不安全感,也不想掌控家里的财务,是她老公非要把钱交给她。这是一位既漂亮又时髦的女子,也是四位嘉宾当中最美最有现代感的,她衣着讲究,举止优雅,谈吐风趣,人很有味道,辞职之前有很好的职业。我一下子就联想起这个节目,心里很想知道黎太太辞掉工作回到家里会不会有不安全感,我也有点好奇像她这么一个文雅高傲的人儿会不会以管住老公的钱包来获得安全感。
我当然不会直接问她。看她轻松自在的样子,我其实还挺羡慕她能在家当全职主妇,如果老唐挣得足够多,也有那个经济实力,我还想像她这样呢。
黎太太还真说到做到,果真好多次帮我接送小糖果儿。不过我也就是在出差和加班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麻烦她。小糖果儿非常喜欢她,我看她甚至更乐意跟着这位漂亮温柔的阿姨——显然黎太太比我更和蔼可亲,比我耐心更好,不仅不会为任何事责骂她,甚至不会高声对她说话。小糖果儿起先管她叫“阿姨”,后来又在阿姨前面加上了她的名字,管她叫“莹莹阿姨”,不知从哪天起她跟着黎鼎鼎叫她“妈咪”,但她喊她“妈咪”时总会配上一个略带夸张的淘气或者撒娇的表情,显然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她应该的称呼。然而她越来越偏向黎太太却是真的,她特别肯听她的话,黎太太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对她言听计从,比对我的指令执行起来要利索多了。而且她有意无意喜欢模仿她,比如黎太太喜欢把头发绾在脑后,她也要求梳她那样的发髻,黎太太穿一条白色的裙子,她也要穿白色的裙子,她看见黎太太有一双金色的细高跟鞋,竟然提出要一双一模一样的。有一天她从黎太太那边回来,面颊上涂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嘴唇上擦着西柚红的唇膏,那副喜滋滋的样子,简直要美上天了。黎太太成了她心目中的时尚标杆,甚至只要是黎太太的都是好的,都令她艳羡,她那颗小小的爱美之心完全被美丽典雅的2020-5《当代》莹莹阿姨俘获。
……
程青,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供职新华社。著有长篇小说《天使》《最温暖的寒夜》《发烧》《成人游戏》《回声》《绿灯笼》《恋爱课》《织网的蜘蛛》《美女作家》《月亮上的家》,小说集《十周岁》《上海夜色下的36小时》《今晚吃烧烤》和散文集《暗处的花朵》等。曾获老舍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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