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杰:再见了,表哥
2023-11-15小说天地永杰
01
就在刚才,我又看见了飞碟。
分别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收到了亮亮发来的一条语音。我慌急地点触一下边角带着红点的语音框,传来的却是漫长单调的呼吸,像是有人在对……
就在刚才,我又看见了飞碟。
分别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收到了亮亮发来的一条语音。我慌急地点触一下边角带着红点的语音框,传来的却是漫长单调的呼吸,像是有人在对……
01
就在刚才,我又看见了飞碟。
分别几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突然收到了亮亮发来的一条语音。我慌急地点触一下边角带着红点的语音框,传来的却是漫长单调的呼吸,像是有人在对着声孔欲言又止。直到最后,才听到这条懒散、平静的告知。
很快,一张图片发了过来。画面几乎是漆黑一片,隐约能分辨出几幢低矮的建筑物,以及上空黑暗里模糊的云朵。一个不规则的小光团出现在边角的云间。逐渐放大去看,光团更加模糊不清,直到成为一些黄黄白白的像素块。
犹豫了一番,我问他,最近怎么样,还躺着呢?附上一个笑脸,又立即加上一条:你在哪?结果,那边又沉默了,我再没收到亮亮新的消息。
亮亮是我的表哥,老姨家的独子,大我三岁。他小时候就不怎么说话,但人鬼机灵,点子多,有股杀伐决断的劲。母亲带我去老姨家,是我第一次见他,看到的是个剃着小平头,一脸疲惫的孩子。妈妈让我叫他哥,我照做了,他却转头走了。一会后,他不知道从哪突然溜到我后面,说,想不想去玩?走,捞鱼去。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轻车熟路地从大人们的腿中间钻出去,绕到后院里,撬开一间茅草屋的门,搬出了一架渔网。
那是由两根毛竹杆绑成的,主杆粗直,较小的一根横系在它顶端,拼成一张十字形。绿色的渔网三边固定在主杆中部和横杆两端,可以直接沉到水底兜鱼。
亮亮扛着这个有自己两倍高的渔网,领着我走向田里。老姨发现了,在后面发出霹雷似的怒喝。我看了看他的脸,毫无表情。
在上初中前,父母外出务工,我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老姨比我爸妈外出得还要早,所以到的时候,亮亮已经在那了。我和他一起在村里的小学上学,他仍然不太好说话,但一点不妨碍和其他孩子们野玩。姥姥姥爷已经拿他没有办法了,说他是“闷痞”。
老姨夫他们在西南的工地里找到个开工程车的活,头几年一次也没回来过。有年夏天,老姨他们突然回家了,还带回来一盒蛋糕给亮亮过生日。
在临走前两天,姥姥家接二连三地失火。
大家正吃着饭,亮亮走了过来,说,后院的屋子着了。赶过去看,发现茅屋的顶上果然冒出些小火苗。一会儿后,我们睡午觉,姥爷坐在门前抽烟听戏。亮亮在外面喊,窗户下面的垃圾堆着了。于是姥爷放下收音机,端了一盆水走过去。晚上做好饭,在院子里的树下摆了桌子,老姨让亮亮把碗筷拿出来。他走进厨房好一会,然后两手空空地出来,告诉大家围在锅沿上的抹布又冒了烟。
一家人被这怪异的火弄得心神不宁,老姨决定暂时不走了,准备去报警。怪火却停止了。隔了三两天,看家里没事,他们再次准备动身。火这次干脆烧到了室内,差点把行李付之一炬,令一家人恐惧不已。
但是在当天中午,案子就破了。姥爷去厕所,顺带把拿着火柴盒,已经把搁在墙角的一卷卫生纸烧得冒烟的亮亮揪了出来。
找到“凶手”了。
大家错愕地看着这一老一小。姥爷并不生气,笑着说对老姨说,要不,你们再过几天。孩子说了,不想让你们走。
我们哭笑不得。
亮亮拿着火柴盒的那只胳膊被姥爷握住,低着头,咧一咧嘴,也笑出来。老姨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后来,我被妈妈接回去,在县城上了初中,和亮亮接触的就少了。到我初一那年暑假,他刚好初中毕业。在家里没人有能力认真照管他,初中三年就是玩过来的,按照成绩,是没有再往下上的可能。于是,姨父打电话对他说,来我这吧,我给你找个活干。亮亮没有回答,听说他在电话那边点了点头,眼泪流下来。
他一开始在一家电器维修店里当学徒,学装空调和修电脑。等到第二年夏天时,我听妈妈说他已经学成了,身后都有两个学徒管他叫师傅了。家里也给他谈好了对象。但是,几年过后,大一的我想在假期找份工作干干,再和他碰面时,却发现他依然未婚,工作也换了好几个。空调早就不装了,人在省城一家奶茶店干活。
我上的是个专科学院,在那个市里人生地不熟,工作不好找,暑期工尤其难。家人就说,你不是还有个表哥吗?干脆找他去。于是,我便去找这个几年未见的表哥了。
到的那天,他去火车站接我。由于对自己的记忆也没底,他扛着块牌子,上面写上我的名字。我看到他人瘦了不少,个子不高,小时候那样的增长速度大概没能保持。他戴着眼镜,下巴上几缕乱须还没剃尽,五官早已大变了,但举止间,还有当年扛着网架,扬长而去的神采。
他们那家奶茶店在一处商业广场里,老板开了几家分店,这个是其中之一。大概三四个员工,亮亮干的时间最长,是个挂名的店长,负责协助管理,制作销售的活也照干,工钱却一分不多。像这样的店,没有一家愿意费事雇个只能干一两个月的员工。亮亮说我是他刚毕业的亲戚,工钱多少倒不在意,就是出来锻炼锻炼。结果谈好每月少给五百块后,我才被接纳下来。
店里营业时间是上午九点到晚上九点,但员工八点半就到,九点半再下班。休息日是没有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奶茶得一直卖。就是在人手够用时,老板一个月能默认你请个一两天假。
老板是自己独资经营,除了进货账目之外,其他的都交给员工来做。他三十多岁,中等身材,人干瘦干瘦的,头发浓密。整张脸是立体的,尖下巴,鹰钩鼻,皮肤暗黄,有点驼背。人人都怕他到店里来,他一切都要管,又喜怒无常,开心了什么都好,翻过脸来就是阎王。他给店里立了一套店员守则,闲了的时候逐条监察,苛刻繁琐,让人不堪其扰。
店面的盈利是挺可观的,但每天一结束就要求把空调立刻关上,让员工在闷热中收拾打扫半个小时再下班。生意冷清没有顾客时,老板会把人撵出去在商场出入口发传单。他给每人手里撂下厚厚的一沓,然后说,去发吧,我让你们回来才回来。但是,这诺言从没有兑现过。不出半个小时,他就忘到九霄云外了,老员工们都是看着时间差不多了,自己回去。
刚来的一天夜里,我们又被安排出去发传单。
那天,老板多次过来巡视,几个准备回去的店员都被他骂了一通,扣发了下月的工资。我们一直待到路上没有多少人了,撤退的圣旨还没降临,于是三三两两地坐在楼梯上。开始还闲聊几句,骂两声娘,很快都累得垂下了头。有的人拍拍屁股,骂一句不干了,走了。剩下的盯着手机看,楼梯上于是印出蓝幽幽的,一张张丧气的脸。
店里名义上是管饭的,但要赶上忙的时候也就不提这事了。我和表哥从中午急匆匆地填了一块饼后,就没吃过东西,胃里这时一阵阵绞痛。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所有感官都枯竭了,只觉到时间还在继续流逝。亮亮却突然坐到了我旁边,用肘尖推了推我。我发现他在入神地凝视着商场旁边的小河,眼镜片的幽深处有东西在闪着光芒。
又来了,有飞碟。我听见他说,于是也看过去。
在摇曳着夜空里的点点灯火的河面之上,在模糊不辨分际的天空和河岸之间,一种深沉的轰隆声荡开一圈圈涟漪。在声浪的中央,一个巨鸟形的黑色气团,两翼点缀着明晃晃的小光斑,切割开浓稠的云层,向这边迫近过来。
你能鲜明地感受到某种异质的、还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未知所带来的浸透毛骨的颤栗,只能呆滞地目睹这团光影的降临,目睹它越过我们头顶,越过饥肠辘辘的胃和储满泪水的眼睛,又快速消失,留下惊愕之余,无尽的茫然和寂寥。
02
亮亮,我的表哥,有一段漫长的“恋爱史”。
几乎从他毕业那年夏天进入社会起,老姨就开始给他张罗对象。这也是从村里出来的人的惯例:家里的仔要是不上学了,大人们就倾向于让他们早早成家。有了老婆孩子,拴住脚,才能定下心,不会在外面跑野了性子。
第一次相亲很顺利,介绍的是一个熟人的闺女。老实,健康,身体圆滚滚的。亮亮表现得也挺配合,很快地进入恋爱的状态。但半年后,两人却分手了。亮亮也一直没有说明原因。
第一次“相亲”就这样结束了,后面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循环。表哥到底相过多少次亲?恐怕连他也不知道。反正,家人亲友隔一段时间就要给他介绍一个。他反应平淡,毫不抵抗,后来简直就像对待上班打卡一样,完全是例行公事。有时候,亮亮连对方的手机号码都不会主动去要,女方自然矜持,更不会主动。结果,一场相亲结束后,不仅女孩的相貌没看清,连联系方式也没有,没法继续沟通,让人哭笑不得。再过了不久,亮亮就又去相亲了。
家里人都认为是他太老实了,不会说话,不懂得讨女孩子欢心,所以想方设法地给他“指点”,看见他反应敷衍后,料想他心里抵触,有时也不敢十分催促。
亮亮似乎天生就缺这根弦,在还上学的时候,就没听说过关于他和某位姑娘的传闻,这几年来越来越像生命已趋枯寂的老人一样,无欲无求,浑浑沌沌地走向三十岁。他由一个城市转向另一个城市,一份工作转向另一份工作,在底层人海的角角落落独自漂流生息。有时候妈妈想起这个外甥来,说,亮亮又到哪去了?打电话过去,已经停机,问过老姨后才知道他早已迁徙过多个地方了。
我去的这年夏天,是他在奶茶店干的第二个年头了。这应该也是他干得最久的一份工作。
他在城郊某小区租下一个单间。房子没有装修,租金不高,是专门租给城里的打工仔的。房子只装了门窗,毛坯墙面,毛坯地板,仅有的一间大房间既是卧室又是客厅。角落里用隔热板一隔,加上简易的马桶和热水器,就是厕所了。房间里一台老旧的冰箱立在门后,正中央是一张钢丝床,旁边摆着塑料凳和落地扇。窗户上搭了面蓝布做窗帘,窗台上横七竖八挤着电脑和杂物,已经落满了灰尘。五颜六色的饮料瓶子在床脚下打坐静思,旁边就是一前一后的两只拖鞋。
这邋遢巢穴的主人还是只夜猫子。本来下班就晚,他将近十点钟才能回来,打开门就躺到床上玩手机,澡洗不洗是不确定的,晚饭也要等到后半夜才吃。一般情况下,他会在凌晨一点多钟叫上来一份吃不厌的路边烧烤,像是鸡翅、香肠,尤其是小龙虾、牡蛎这样的海鲜。吃完了,还不一定意味着结束整天的活动,隔三差五地会在睡下后,突然起来打开手机看一些娱乐节目,一边大笑,震动得床面咯吱作响。让我大受其扰,痛苦不堪。
为了防止起不来,第二天的闹钟会响十好几遍,最终让他在彻底迟到前起床。这样的作息让他体态臃肿,脸上肌肉松弛得像个中年人。他好生病,抵抗力差,一个小感冒发烧就自己扛半个月,四肢躯干也经常疼痛,视力差到摘下眼镜几乎就是瞎子。
一年到头枯燥的工作生活,让他的表达意愿和能力都萎缩下去。他更不爱说话了,少数的几次表达也很含糊黏重。在半年里的仅有的几天“休假”时间,他也不愿意出去,还是像往常一样躺着玩手机。
除了看娱乐节目和打游戏之外,他还有看拳击比赛的习惯。没想到蔫巴巴的他有这个爱好,让我很惊讶。
拳王泰森的所有拳赛他应该都看了个遍。网上制作的配有摇滚乐的KO集锦更是他睡前必看的。在一阵急促打击乐引领下,屏幕上出现了那个身量不高黑色肌肉坦克在横冲直撞,左右摇摆,像一根根快箭,从拳台中央向对手射过去。配合疾风暴雨样的挥臂出拳,把一个个庞然大物轰倒在地。这时,表哥就格外专注。
看累了的时候,亮亮偶尔也会把凳子搬到窗前,撩开帘子,盯着下方日夜川流不息的道路,呆看几个小时。车来车往,人聚人散,一直到天色昏暗,马路上亮起路灯,他还始终保持着固定的姿势,默不做声。雕塑一样地缓缓沉入屋内的黑暗。
我想和他聊聊。
想什么呢?能和我说说吗?半天无聊得够呛”
他茫然地回过神来,也说不出什么。
你看,不就是这样吗?一会后,他突然和我说。
什么这样?我满腹惊喜和疑惑。
他摇摇头: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不会有其他的东西。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想起来的时候老姨对我的嘱托,让我帮着亮亮找对象。我就另起话题,问,谈的这个姑娘怎么样?
实际上我不知道他相亲事业的新进展,估计是亲戚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就猜测性地一问。
没有,我不知道怎么说。反正遇到这种事,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像不知道有多难一样。和她们没话说,心里烦。
这是他第一次愿意和我谈起关于相亲的事,我知道机会不能错过。
你一点都不想吗?我挤挤眼。
他笑笑,没有回答。
想想你以前咋谈的啊。和女孩聊天不需要思考,不就是海阔天空地扯吗?
我以前又没谈过。
我不信你从没谈过恋爱
没有,真不胡扯,一次都没有
那你不想结婚了?
结婚是肯定要结的,不过……
那你不谈怎么结呢?
结婚是结婚。他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迟疑了一会说,结婚只要两个人合适就行了,这是早晚的事,就是现在我还不想。
什么叫合适?
双方的家庭、经济这些,不要差别太大。离得不远,年龄也差不多,就是这样。脾气性格也别太那个……
那爱情呢?你不喜欢她,她不喜欢你,也能过一辈子?
我不知道什么爱情。他补充说,反正合适了,年纪差不多了,就结婚嘛。人生就是这样。
你真是一点也不浪漫,难怪你到现在连一个小丫头都哄不到手。我只能苦笑着说。
他也笑笑,凝视着下方的幽暗,恢复了刚才入神的状态,嘀咕着:就是这样,没有其他的东西。
而后,亮亮突然站起来,抖一抖发麻的双腿,拉下窗帘,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打开室内的那盏光线暗弱的节能灯,单薄的光亮还是立刻驱散了室内的黑色,照亮堆砌在我们身边杂乱的林林总总,像是一下把世界拉回到已经陌生的日常里一样。
我倒一下恍惚起来,没能从刚才的对话里释怀,眼前一阵眩晕。只看到他抬起胳膊,做了个深深的懒腰,又弓着身体,低下头,上半身前倾,双肩微微隆起,整个身子都向里面缩着,像个即将跃起的弹簧。他攥着两只拳头,拳心紧贴,拳面抵在下巴上,右腿向前迈出,弓步站立,狠狠盯着眼前的虚空。然后,快速地左右甩动肩膀,对着空气连挥了几拳。
走吧。
打完后他如释重负的一声喘息。
出去吃饭,明天还得干活。
03
没几天后,我得知,说从没恋爱过那是亮亮骗我的。他就像一本密封的书,很难在一开始就对他人敞开。但是,如果你足够有耐心,还是能等到他掏心掏肺的那一天。
在我们熟悉起来后的一次,他告诉我自己有过一次恋爱。那是在初中,表哥爱上了同班的一个姑娘。对方并没有出众的相貌,但是那毫无顾忌的大笑吸引了他。他说那是说不出理由来的喜欢,少年人初离懵懂时的爱情。
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两人只是淡淡地交往着,直到亮亮毕业的那年夏天。女孩到异地升学,表哥被踢进了社会,但他们仍然在联系。
其实,我和家里第一次介绍给我的对象分手也是因为她。表哥告诉我。
当初我肯相亲就是想要刺激一下她,看她是什么态度。但她还是忽冷忽热的,搞不清是什么意思。我也去找过她几次,接着我们就分了。
回忆起这段久被埋藏的感情,给表哥带来很大的触动。能看得出他鼓起了不小的勇气。但是,当我问起分手的原因时,他没有继续保持坦诚。
我半开玩笑地问他,你这么难得喜欢上一个人,到底是什么障碍跨不过去?
他只是说,原因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就是钱的事。
说后苦笑着。这是个过分坚硬的话题,我只得跟着笑笑。
末了,表哥好像预见自己一生似的,总结道:这事真让我成熟了,成熟得对一切都提不起劲来。觉得什么都平常,什么都没劲。对活着没有感觉,没有渴望了。你说人生到底该怎么样呢?你书读得多。
没待我回答,他说,那是我第一次的爱情,也是最后一次了。往后会有婚姻,但没有爱情。
然而,不久后,亮亮却真的恋爱了。
亮亮工作的奶茶店全称叫:“开心公主冰淇淋店”。由前店和后面的小仓库组成。前店的东北两面是墙,西南两面敞开,对着商场里的通道横摆着两张柜台。柜台上有琳琅满目的价目单和宣传画,可以同时向两个方向经营销售。店里面空间不大,除去冰柜和压榨搅拌用的机器外,仅能容纳几名店员基本的活动。
后墙的一扇小门通向仓库。仓库大小与前店相近,但装修上就差了很多:墙面还是水泥抹就的,无窗,阴暗,整天需要开灯。两张货架杂七杂八地摆上原料和配剂,墙角堆着十几箱果汁。大部分的空间被一张长条桌子占据,桌子平时供员工吃饭休息使用,每月初还在这举行店里的内部会议。
这个小小的奶茶店最多同时雇佣了四位员工,分别是店长亮亮,负责干零活、管仓库的我,主要管制作和销售柳儿与小吴。
小吴也是这里的老员工了,人身材瘦小,单薄的身板上支楞着一个小脑袋,还特别爱笑,一开口眼睛就眯成了两道缝。他据说是老板的亲戚,会拍马屁,和什么人都自来熟。我刚到店里的时候,他看到我一笑,说,怎么才来?弄得我倒一愣。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在得知我还在上学后,他就经常拿着本书到店里,在大家吃饭的时候看。那是一大本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三言”,书页泛黄,封面都已经磨没了。他说自己最爱看书,家里有很多。这本是他常看的,尤其爱看一些受到明君赏识发迹的才子佳人故事,说着就把书递给我。我翻了翻,书的确像是被反复阅读过的,不少章节上都有油指印。
他解释道:《红楼梦》他不爱看,太矫情了。四大名著里,只喜欢看这三大。
你呢,你爱看哪一部?
我回答说还是喜欢看《红楼梦》。他听后就要把书借给我,让我看看这另外的三大名著。我拗不过,接过来放了两天就还了回去。他还一阵叹息。
柳儿姑娘姓陈,“柳儿”是她主动让别人叫的。她来的时间不久,比我早了大概一个月。人身材中等,稍有些小巧,形容微丰,长着一张团脸,大眼睛,蓬松的刘海盖住额头。她爱梳马尾辫,穿小黑稠裙或牛仔短裤。她嗓门大,遇事一惊一乍的,每句话开头总是把调门提得很高,但工作速度很快,一声不响,像变了个人一样。
传言她家里非常殷实,几乎是小富人家,父母一直都在国外做生意,近几年赚了大钱。柳儿为什么来这打工没人知道。有人问她,她诧异道,有钱就不要生存了?我也得赚钱吃饭!
这个爱说爱笑的柳儿是店里的开心果。老板满意她,小吴更是从一开始就公开追求她,一有机会就腻歪歪地大献殷勤。两人经常在工作时说笑,嘻嘻哈哈。小吴厚脸猴急,毫无顾忌,老板乐见其成,明推暗促,只有柳儿好像表现得没心没肺。但我总觉得他们不可能,柳儿绝不会看上他。
亮亮默不作响,好像事不关己,关于他和柳儿的消息却渐渐传了出来,而且据说两人都互相有好感。我问过他几次,他都敷衍过去,不置可否。小吴也不得不疑惑起来。他明着不说什么,见到我们就黑起了脸,暗地里处心积虑地挤兑亮亮,到老板那告了我们不少状。
每次发传单他都是第一个走的,第二天上班老板却对我们提前开溜大发雷霆。他打开手机里照片向我们展示,上面只有小吴一个人穿着笔挺的工作服在给路人递传单,旁边没有其他员工的身影。小吴干活一向拖沓敷衍,抓住机会就跑到仓库休息。而亮亮和我一在工作时掏出手机,老板却立马会闻讯赶来。诸如此类的报复行为,让老板也明白了这个三角纠纷,破例开了一次紧急会议。
那次我们在中午饥肠辘辘地围坐在仓库的小长桌旁。小吴没有出现,老板酸溜溜地批评某员工“逃避责任”,声言绝对禁止员工在工作场合谈恋爱。他对亮亮做店长的表现早已经不满,以前就多次当场骂他脸软嘴呆,怕得罪人,带不好队伍。
之前老板说过很多次,让员工在这个月推出新的饮品,但一直没人接茬。于是,他在会议上宣布:一、暂停亮亮的职位,管理工作先由他负责。二、重选店长。能在月内推出新品的人就是新的店长,而且一个月多加三百块薪水。
宣布完,小吴突然出现在角落里,说自己早已经有计划,如果有个人帮助的话,一个星期里就可以搞出新的饮品。
那你就和柳儿一起做就好了,上次的研发就是她负责的,有经验。
柳儿的确对色彩的搭配有过人的感觉,刚来就独自研发了饮品“金芒一夏”。味道不怎么样,但品相十分好看,杯身还有她设计的精美图案,很受欢迎。老板随即表示,就这么办。如果小吴和柳儿能搞出来,不妨实行双店长制。
说完后,他让每人抄十遍店员守则,然后起身离开。
老板明显是铁了心地要打压亮亮,促成小吴和柳儿。我觉得我们大概是干不了多久了,第二天老板就把招牌启示贴了出来,做好了换人的准备。大家都心照不宣,店里空气凝重。
小吴和柳儿得到允许,在上午专心搞新品研发。方案居然真的出来了:新的饮品还是果汁加冰块,不封口,上面涂一层奶油。新颖之处在于它的卖点:一大一小两杯连在一块,成为一套。杯子在底部互通,饮用的时候得两人各端一杯,并头贴面来喝。目的很明确,就是以年轻情侣作为潜在客户。
饮品的名字似乎是小吴的主意,叫做“奉旨成婚”,灵感大概来自于那本破“三言”的某些故事。杯身上的图案自然是由柳儿来做,画上一对情侣,笑眯眯地在喝“奉旨成婚”。俩人身后站着个穿龙袍的人,张开双手作围拢状,宣布他们缔结连理。我怎么看,那皇帝的脸怎么像老板。
两个人开始进行果汁和搭配物的调试了,亮亮还是不温不火。我于是准备收拾包袱,到月底走人。但是,表哥突然提出也要搞自己的新品“青桔柠檬”。我问他具体怎么弄,有把握吗?他回答说,就是把已经有的“金桔柠檬”改一改,黄桔子变成青桔子,加片变成加丝。
两方在暗中角力着。
但相比于小吴的热心,柳儿倒像是公事公办,对方的言语间的暗示她一概置之不理,和亮亮倒是越来越有默契。小吴感觉到急迫了,言行一天比一天露骨。最终,在二人调试饮料时,冲突爆发了。
柳儿在含着吸管品尝饮品的味道,小吴趁机若无其事地凑到另一只管头,长长地撮了一口,顺带把细得像竹竿样的胳膊搭在柳儿肩膀上。只听见一声脆响,我们回过神来,看见柳儿头也不回地走出来,站到柜台忙碌起来。而里面,小吴呆滞地坐在长桌边。“奉旨成婚”洒了一地。
小吴第二天起就没来过。换成亮亮和柳儿搭配起来,“青桔柠檬”自然立马被二人否决。他们每天上午在仓库里搞新的品种,直到没几天后,被老板怒气冲冲地喝止。研发新品的计划没人再说,月初的会议也毫无新意地过去了。老板鸡零狗碎地发通牢骚,店长人选没有提,他宣布继续由自己管理“开心公主”。
亮亮和柳儿的关系继续发展着,两人越来越像对情侣了,工作的时候常常交头接耳,打情骂俏。而亮亮隔三差五地也不按时回来了,游戏也玩得少了,没事抱着手机聊天,手指运动如飞。
半个月后的一天,店里多出了两个新招的店员,柳儿离开了。我立马问亮亮,他没有迟疑,告诉我说两人已经分手了。柳儿突然想去俄罗斯看看她的父母,说不定再去东欧、中亚玩一玩,问亮亮能不能等她一年。我的这位表哥主动提出了分手。
我觉得我们根本不可能,家庭条件差别太大,不合适。我爸妈也不看好,谁知道一年里会发生什么?他如是回答扑面而来的质问。
这段恋情风一样的,卷地突起又消失无影。
一切仿佛都没发生,“开心公主”店照常地忙碌着,而表哥又沉默了。
04
直到现在我还在想,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场爱情的结束呢?
凭着那两个月里对表哥建立的有限了解,我坚信那是他内心里一种坚固的,基础样的东西在起作用,而所有看似毫无道理的表现都是其不甚走样的演绎而已。
我记得,表哥重回沉默的是在他分手前在一天开始的。
在赢得了爱情保卫战半个多月后,我们偶然获得了珍贵的假期。我陪着这对喜气洋洋的情侣逛街,几乎走遍了省城不多的几个商业区。我精疲力竭,全部的念头就是回到亮亮那间恶臭的出租屋里躺下,一直睡到天明。而他们,宛如上了发条一样,被爱情的能量鼓舞着,冲进一家又一家商铺。
在总算决定回去的时候,我们稀里糊涂地摸进了一家昂贵品牌集中的商场。里面豪华的装修,打扮入时的顾客和店面上鬼不识的英文字母,让穷惯了的我感到局促不安。表哥应该有类似的感觉,但柳儿毫无察觉。
表哥说要送柳儿一件礼物的。结果十分不凑巧,柳儿竟然看中一件名牌大衣。她试了又试,看是来很中意,说,我就喜欢这个牌子,最适合我。尤其是像这样的大衣,我每年都要来着买好多件,真是爱死了。
导购小姐应该很熟悉柳儿了,笑着介绍她试了好几种颜色。这次带男朋友来?她问。柳儿开心地答道:是啊。一边穿上了藏青色的一款,冲着穿衣镜看了又看。就是这个吧?她冲着表哥眨眼。表哥整张脸像凝固了一样,他没有伸手去翻看商标上不怀好意的价格,而是用僵硬的嗓音去问导购。对方随意地说出一组数字,接过那款大衣就转身要去打包。柳儿连忙对导购说,不要了,不要了。
怎么了?导购小姐大惑不解,冲着我们扫视了几圈,怀疑的目光最终落在表哥的身上。柳儿把表哥往外拉,而表哥却塔一样地立住不动。
衣服我买了,你等我去取钱。亮亮对不明就里的导购说道,声音格外响亮,然后转身,去取出自己的所有积蓄,好买下这件事关尊严的大衣。等我们带着现金回到商场大厅时,柳儿站在门口,提着崭新的纸袋,里面装着付好款的大衣。她上前拉住表哥的手,向外面走去。
她说,这件我来买,你给我买一件合身的牛仔裤,我急等着穿牛仔裤呢。就在这一刻,我记忆中的表哥开始了他的沉默,虽然他顺从地跟着女友到平价店里买了一条牛仔裤,甚至安安稳稳地一起吃了饭,把对方送回家。
但是,有些东西好像不可改变了。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脑海里出现一艘远洋航行的船只。船只一路上磕磕碰碰,身上伤痕累累。它沿着既定的航线劈波斩浪,但从水底突然传出沉闷的响声,船碰到了致命的冰山。尽管表面上仍旧照常,但是某个部位已经受到重创,它无法驶向目的地了。
两人的爱情可能就从这结束的,但发生在亮亮身上的事还没有。
在说下去前,我还想提提泰森。勇往直前,从不后退,用有惊人穿透力的组合拳击倒对手,这些是泰森在拳台上的标志。但真正的比赛不值一提,危险隐藏在赛前的日常训练里。为了维持肌肉的记忆,他总是对着空气连连出击,一拳又一拳重重打出,却徒然收回。这个时候,他想着什么,他在模拟什么?他怎么对自己解释那些注定打在虚空里的拳头?
这年夏天的8月23,省城暴雨如注。整个商场空空荡荡,奶茶店也无人问津,员工无精打采,只能尴尬地找着活干。老板面孔阴郁,在店内店外走来走去,把所有人都骂了个遍。中午该吃饭了,他却下令把仓库的存货清理一下,接着又是查账。等到都弄完,店里几乎被掀了个底朝天,新的活又跟着脚跟来了:到外面发传单。结果没有一个人去,大家坐在像是遭了贼的店里面面相觑,无人理会他的怒吼。
你,店里的规矩懂吗?把店员守则背给我听听。老板突然向离他最近的一个新员工喊道。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不会,他又问另一个,还是同样的结果。
你倒是怎么管的?想不想干了?他把怒火喷向亮亮:他们不会你来背,再给我从头到尾抄十遍!
亮亮面无表情,完完整整地背出了所有守则,没有一次停顿,声音清楚平缓得像是熟练的主播在做日常报道。老板咧开嘴笑起来,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而亮亮的回应让所有人震惊不已。他甩开肩上的手掌,起身向店门走去,不到两三步又转回来,在老板面前站好。他弯下腰,熟练地抬起拳头抵住下巴,死盯着自己的目标。
我们看到一道黑影猛地一闪,对方一脸疑惑的表情迅速被一个漂亮的直拳打散。老板靠近嘴角的脸颊一震,从震源扩散开一层肉浪。他的嘴巴、鼻子和眼睛都被这股冲击波挤成了一团,脑袋像台风里的小树冠一样,向左后方夸张地甩过去,整个人一下被弹到了地上。老板吃惊得张大嘴巴,目睹亮亮收拳离去。
亮亮走了,阔步迈进外面的雨帘之中。
我猜想他一定是直接回到了出租屋里,身上的水来不及擦干就迫不及待地躺到床上,拿出手机,在黑暗里点开熟悉的拳击比赛。那会是1989年7月21日,泰森的第39场职业拳击比赛,对阵挑战者卡尔威廉姆斯。一开场,泰森雀跃着扑向对手,左右摇摆晃动,打出几个试探性的刺拳。两人在拳台上不断转换着阵地,就在第一回合还剩一分四十秒的时候,泰森漂亮地下倾,躲过对手一个控制距离的长刺拳,抓住空档,上半身由下至上,迅速带出一个有力的左摆拳,落在威廉姆斯的下颌。黑塔一样的挑战者躯体画出一道沉重的弧线,无奈地倒在台栏边。
亮亮回去躺了好几天,然后离开了省城,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接到表哥的这条语音的那夜,我失眠了,直到室友都沉沉睡着去,我还在黑暗里瞪大了眼睛,脑子里控制不住地东想西想。看着他发来的“飞碟”照片,一个人流泪。
亮亮,我的表哥,何时能再和你相见。
永杰,1994年出生,安徽省颍上县人,现为上海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喜欢读书、写作,曾在“豆瓣阅读”发表小说《外环线上的歌谣》。写作倾向于现实题材,关注底层人物的生活和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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