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节选)
2023-11-15小说天地周李立
外婆中风以后,身上开始散发一种异香。
但忙碌的妈妈对此毫无感觉,她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包括我、哥哥和爸爸、外公外婆每天的吃穿住行,以及她自己在医院的工作。
妈妈经……
但忙碌的妈妈对此毫无感觉,她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包括我、哥哥和爸爸、外公外婆每天的吃穿住行,以及她自己在医院的工作。
妈妈经……
外婆中风以后,身上开始散发一种异香。
但忙碌的妈妈对此毫无感觉,她每天要操心的事情太多,包括我、哥哥和爸爸、外公外婆每天的吃穿住行,以及她自己在医院的工作。
妈妈经常会忙得忘记了吃饭睡觉。忘记睡觉的妈妈有时候头发会根根直立,那些短短的绒毛一样的头发在阳光下会显出淡淡的红色。妈妈会在星期天的午后,洗过头发,对着镜子找白发,那些红红的头发总是困扰着妈妈的视线。
从市里来看望外婆的大姨说:“红头发是缺铁,你该补补铁了,不要太辛苦,很多事情都需要你。”
“我每顿能吃三碗饭,鸡鸭鱼肉都吃,我什么都不缺。”妈妈从小就不听大姨的话,尽管大姨是两姐妹中的老大。
大姨便不再说话。哥哥说,大姨从小成绩不好,说话没有妈妈有底气,但大姨说话很温柔,比妈妈温柔。
我很喜欢跟中风的外婆待在一起,闻着她身上奇异的香味。“外婆身上的香味很好闻。”我对哥哥说。
“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到?”哥哥说。
哥哥也很忙,他忙于跳一种快节奏的舞。那种舞的节奏太快,快得像外婆中风时不停抖动的手。但哥哥跳这种舞跳得很好,因为他每天都在楼梯间练习。楼梯间还堆积着我们家与隔壁孙老师家的蜂窝煤,但哥哥总是能够熟练地避开楼梯间里的蜂窝煤,不让它们弄脏他肥大的白色裤子和白色背心。穿白色背心跳舞的哥哥是学校的一道风景。“我要考舞蹈学院。”哥哥总是说。
孙老师跟我们家一直是邻居,从我记事起就是。孙老师是教美术的老太太,有漂亮的白发和眼睛,我一直跟她学画画,她夸我有画画的天赋,说像我爸。“你也教过爸爸?”“嗯……没有。”“我怎么从来没见过爸爸画画呢?”孙老师便不再夸我有天赋了。
“外婆身上的味道,真的很香,你闻闻吧!”我又认真地请求哥哥。哥哥于是停下来,认真地凑在外婆耳边闻了闻,赶紧捂住鼻子说,“好难闻,像鸡圈。”
“不要让外婆听到。”我赶忙说。
哥哥羞愧地对外婆道歉:“外婆对不起,我鼻子失灵了。”
外婆仰起满脸皱纹的脸,对哥哥摆出一种古怪而又复杂的表情。哥哥弯腰凑在外婆的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外婆的脸颊。我看见哥哥弯腰时,露出了肚子上好看的曲线。
我和萍萍从县城边的河滩玩回来,大汗淋漓。那天我们沿着河滩跑了好远,直到萍萍拒绝再跑,她说前面的河滩很多年以前枪毙过人,她妈妈说的,她不敢去。萍萍不敢去,我也不敢,我们就回来了。
外婆哆哆嗦嗦的手指着冰箱的门,我心领神会地在冷冻室的猪肉与面条中间,找到了被妈妈藏起来的牛奶红豆棒冰。
我一边吃棒冰一边坐在桌边给萍萍意犹未尽地讲电话,讲得太高兴了,后来把脚也踩到了桌子上。
我们在讨论那据说枪毙过人的河滩。
“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呢?”我问。
萍萍说:“因为当时我们还没出生呢。我们出生以前,坏人很多,后来坏人都被枪毙了。”
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看着鞋子上的泥。那些泥不是黄色,也不是红色,不是黑色棕色,那些泥是紫色的。
“河滩的泥怎么是紫色的呢?”我认真地在电话里跟萍萍探讨。
萍萍在电话那头问:“真的吗?”
“当然。”
萍萍说:“会不会是因为那里原来枪毙过人,被血染色了。”
萍萍的说法让我害怕:“那应该是红色的土啊,不应该是紫色的。”
“有道理。”
“我们哪天再去河滩研究一下吧!”
“不去。”
“去吧,我让我哥哥也去。”
萍萍听起来似乎动摇了:“那……”
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有一次你是不是跟我说过你喜欢我哥哥呀?”
萍萍着急地说:“才没有!”
讲完这句话之后,我看了看坐在沙发上的外婆。我怎么可以这样子讲话?因为心里有鬼,这一眼我看得有些忐忑。还好,外婆的脸上没有任何不满的表情。但我仍然下意识地调整了自己四肢的位置,把两只脚从桌上拿下去,又觉得还不够,于是又从桌上跳了下来。我规规矩矩地站在电话边,觉得突然忘记了要跟萍萍说什么。我看见了桌面上残留的泥土,仍然是紫色的。我用袖子擦了擦桌子,多么漂亮的泥土啊,都舍不得擦掉它们。
“我要挂了,拜拜!”我突然觉得很烦。
“拜拜!”萍萍说。
挂上电话,吃完棒冰,我又闻到了外婆身上的香味。
我走过去抱着外婆,红着脸在外婆身边撒娇。我在河滩上跑了一下午,又吃了甜甜的红豆牛奶棒冰,我实在是累了。闻着外婆身上那神奇的香味,觉得非常舒服,之后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因为我醒来的时候,一直歪着的脖子竟然麻酥酥的。我揉着脖子,差点大叫起来,因为,外婆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呢?外婆中风以后,就一直坐在沙发的同一个位置上,除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被家人抱进卧室之外,她从来没有离开过那个位置。
但是外婆真的不见了。
爸爸妈妈外公还有哥哥,他们全都不在家。现在连外婆也不见了。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我应该立即通知他们,外婆不见了!
又累又饿,正是黄昏,该吃晚餐了。只有我一个人。
阳台上鸡笼里那只会下蛋的鸡,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咯咯咯地在我脚边转来转去。我最怕鸡。鸡有很尖的嘴,就像高国晶的嘴一样尖。高国晶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总是代表我们班在学校的六一演出中唱独唱。我很讨厌她,我第一讨厌高国晶,第二是鸡。
“不要过来!”我恳求那只鸡,心里很后悔。因为外公昨天让我喂它的时候,我把剩饭剩菜倒进垃圾桶了。晚饭后阳台暗暗的光线,让它显得很凶恶。我害怕靠近它。
它一定是找我报复来了。
鸡的脖子处长了一圈红色的毛,像血一样的颜色,这让我想起萍萍说的被枪毙的人,虽然她也没有见过。枪毙人的时候她在她妈妈肚子里。她自己告诉我的。她妈妈挺着肚子去看枪毙人,走到半道就被她爸爸给押送回家了,最后也没看成。
我蜷缩进沙发里,觉得安全了一些。但它仍然在沙发四周转来转去,像自习课上的班主任那样转来转去。我们那个烫过头发的胖胖的中年女班主任在踱步的时候,也有母鸡这般的神色。她很喜欢在教室里转来转去,她从来不会只站在讲台上好好讲课。她好像只有一圈圈在教室里转,才能好好讲课,她有时候还说“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她教语文,一边念着“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一边回头,同时抬起肥胖的手臂,装出在嗅自己手的样子。那样子让我发誓,我以后都不念李清照了,“却把青梅嗅”几个字总是让我的鸡皮疙瘩成批掉落。
鸡皮疙瘩——鸡皮到底长什么样子啊?
我鼓起勇气去看那只母鸡。但它全身都被灰色羽毛覆盖,除了脖子处那一圈暗红。树枝一般细又短的鸡爪露在外面,好像它出门匆忙忘了给鸡爪穿上羽毛一样。沉重的鸡身和瘦小的鸡爪让它看起来滑稽笨拙。
很遗憾,我没有看到鸡皮疙瘩。
我想起其实我还是见过鸡皮的,在饭桌上。鸡皮多数都黄黄的,长着一些小突起,很丑。
我们吃鸡有许多规则。鸡翅膀是给我的,因为我要“飞得远远的”;鸡头是哥哥的,因为“补脑”;鸡爪子是爸爸的,因为是“抓钱爪”;鸡脖子是妈妈的,因为妈妈喜欢啃骨头;鸡腿是外公的,因为外公喜欢肉;鸡汤是外婆的——外婆已经无法吃下任何不是液体的东西了。
后来我就不想吃鸡翅膀了,因为也不知道我吃了多少鸡翅膀,我还没有“飞得远远的”。我想吃鸡头。
但鸡头是哥哥的,哥哥还想继续吃鸡头。哥哥说:“你吃鸡翅膀,飞得远远的。”我在饭桌上就跟哥哥生气,但哥哥没有生气,哥哥理所当然去夹鸡头,他一边夹一边说要补脑。那是一只小乌骨鸡,小小的一碗鸡汤里,哥哥用勺子捞出一只小小的有着乌黑色鸡皮的头,看上去就很诱人。眼看着哥哥那有着好看曲线的肚子就要成为它的葬身之地,我急得喊了出来:“不要!”
全家人都奇怪地看着我。哥哥眼看要咬的鸡头也落进了碗里,他犹豫了一下。妈妈说:“宝贝,怎么了,来,鸡翅膀给你。”妈妈一边说一边在小碗鸡汤里打捞鸡翅膀。她先找到了一个,小小的也是乌黑色的鸡翅膀躺在汤勺里,看上去远没有鸡头有分量。妈妈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就着汤勺继续捞另一只鸡翅膀,结果之前已经捞上来的那只鸡翅膀又掉回鸡汤里了。那汤也是暗色的,像雷雨前的天空。几只花椒和红辣椒漂在面上。鸡翅膀掉进去立刻就不见了踪迹。妈妈好像有些懊恼,她一边继续捞鸡翅膀一边发出“哎哎哎”的声音。这一次她先把捞好的一只放进我面前的碗里,再转回去捞另一只。
我的泪珠也像那另一只鸡翅膀一样,好像快露面了但又迟迟不来。
爸爸说:“小妮别闹,好好吃饭。”可是他自己也没有好好吃饭,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打赌他根本不知道我已经处于崩溃之前的可怕样子。他一直看着一份报纸,他从来吃饭的时候都把自己埋在报纸里。我讨厌他的报纸,因为他翻报纸的时候我总是担心报纸会落进碗里。这让我提心吊胆吃不好饭。我还想过以后嫁人了,一定不许我的丈夫吃饭时看报纸。但妈妈对爸爸看报纸好像没什么意见。
外公问我吃不吃鸡腿,或者鸡脖子。我只想吃鸡头。
第一声哭出来之后我就有点后悔。为一只鸡头哭,我还拿不准值不值。那时我已经不怎么想吃鸡头了。
哥哥从桌子对面把鸡头夹给我,手臂又长又直,他说:“爱哭鬼,早就想给你了,就想看你哭。”
全家接着吃饭,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外公在喂外婆喝鸡汤。外婆胸前的白毛巾上滴满了鸡汤,沁出好看的图形。
鸡头一点也不好吃,全是硬骨头,根本咬不动。除了那一小点鸡冠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吃的。原来哥哥一直吃着这么难吃的东西。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酸,隐隐有些想哭。那时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哭过了,我努力改正自己的缺点,好让学期总结的时候作为本学期取得的主要进步,让妈妈给我写在家长意见里。
跟高国晶吵架的那次,我都忍住没哭。
高国晶当文娱委员带头唱歌,起的音调高到我们都唱不上去,她就说我们“笨猪一样,全都找不着调”。
我觉得她是故意的。因为那时胖胖的女班主任还在家里吃午饭,她要先吃过午饭才来教室里“饭后百步走”。而平时班主任在教室的时候,她起的根本不是这个音调——比这个音调要低很多。每天这个时候,高国晶就会站到讲台上,挥舞着班主任御用的教鞭,女王一样带领大家唱“课前一支歌”。我不喜欢唱歌,因为我确实天生找不着调,但我不笨,我画画好,还能闻到外婆身上谁都闻不到的香味。
高国晶骂我们笨猪惹恼了张良。这让我觉得高国晶才是笨猪——惹谁也不能惹张良啊。张良是我们班最胖的同学,自然也是最厉害的人。他爸爸又是县公安局长,他有时候坐警车上学,因为“走路会弄脏鞋子的”。张良一生气,开始拍桌子。那是我们最流行的表达愤怒的方式。我们用拍桌子的方式拍过自然课老师——那个戴眼镜的老头,也拍过数学课代表田艳艳。现在,我们拍高国晶。
拍桌子是一件很好玩的事。坐在最后一排的张良先拍,很有节奏。很快全班都开始拍,节奏就不存在了,噼里啪啦的。
大家都不喜欢唱歌,都不喜欢被骂作找不着调的笨猪。
我拍得格外卖力。我坐在第一排。
高国晶的脸都白了,她以我们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速度,啪哒一声把教鞭抽在我的课桌上。声响差点盖过全班一起拍桌子的声音,就连班主任用教鞭抽桌子的时候,都不会有这么大的声音。我突然觉得高国晶还是挺厉害的。然后,我的耳朵开始嗡嗡响。我嗡嗡响的耳朵听不清高国晶在说什么。我只听见了最后几个字,什么小杂种。
教室安静下来。我的太阳穴像被绳子勒住了一样。高国晶愤怒的眼睛像燃烧的木炭一样瞪着我。可是她为什么瞪着我呢,又不是我一个人在拍桌子,她为什么不去瞪张良呢?——她当然不敢瞪张良,她这头小母兽怎么可能去挑战一只大狮子呢,于是她找到了一只小白兔,用来发泄心中的怨气。偏偏这只小白兔还近在眼前,偏偏这只小白兔刚刚还卖力地拍桌子,偏偏这只小白兔还跟她素来不友好。
尽管我根本没有听清高国晶骂我什么,但我仍然被怒火冲了脑门。我感到全身的血在到处流淌,它们东奔西走,就是不按惯常的路线流了。我大声喊:“你说什么?”
高国晶好像觉得我没什么杀伤力,她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接着唱歌,我重起头……”
我大声重复了一遍:“你说什么?”
高国晶手里挥舞着教鞭,好像在打着拍子,她说“你管我说什么”,然后又小声咕噜一句“没教养……”
说完她清了清嗓子,唱了一句“小鸟在前面带路……”教室里稀稀拉拉响起来几个声音,随即又消失了。竟又安静下来。
我回过神来,她在骂人。她骂的内容超出我的理解力,但我不管了。我冲上讲台要去打她。要打她的冲动让我暂时遗忘了已蓄在眼睛里的眼泪。我感到全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我要跟她打一架,反正又不是没打过。但就在我不顾一切向她冲过去的时候,班主任出现在教室门口,亮堂堂喊了句:“干什么?”——我觉得她还是大声说话比较好,我不喜欢她用细小的声音“却把青梅嗅”。
我们都吓了一跳,自然都被狠狠训了。连一贯得宠的高国晶都被训了。她趴在课桌上滴滴答答流眼泪,尖尖的嘴角向下弯着,看起来也不那么尖了。我努力没哭。因为高国晶哭了,我就不能哭。她哭我不哭,我就胜利了,她哭我也哭,我们只能算平手。
现在我也该忍住不哭的。我哭给谁看呢?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和哥哥都不在家,我哭给那只鸡看吗?它听见我哭,会退回到阳台上的鸡笼里吗?它要是有那么聪明,我还用哭吗?我直接告诉它让它回到笼子里就好了。不过它到底是怎么钻出笼子的?
我顾不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马上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爸爸妈妈外公外婆和哥哥都不在家,我拼命忍住不哭给谁看呢?给这只让我厌恶又让我害怕的鸡看吗?
一时觉得有点难办。
高国晶和我的恩怨,之后我一直拿不准要不要告诉妈妈。告诉妈妈有什么用呢?她又不会替我报仇。何况我也不需要谁帮我报仇。我跟高国晶吵架打架无数次了,要报仇我也自己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高国晶的?我想了想竟然没有想起来,但我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她说话的声调,不喜欢她斜着眼睛看我的样子,不喜欢她向老师献媚,不喜欢她四处打听我哥哥。那明明是我的哥哥,她竟然在哥哥跳舞的时候送手绢……
我更加确信我第一讨厌高国晶,第二才是鸡。我为什么要讨厌鸡呢?因为我小时候被鸡啄过,至今脚背上还有疤呢。
啄伤我的是一只公鸡。那个时候外婆还没有中风,还没有中风的外婆做得一手好菜,外婆还会领着我去地上永远湿漉漉的菜市场买菜。我们经过了豆芽、豆腐、青菜、菠菜、黄瓜……走过了卖肉的摊子,有一户卖鳝鱼的。穿着雨衣一样围裙的店主,以迅捷的动作把那黑黑红红的鳝鱼往一根钉子上面挂。两根钉子分别钉在长条板凳两端。刚刚还蜷曲蠕动的鳝鱼,在店主手里一下子就被抻平了,随后是开肠破肚、鳝血淋漓,血流在本来就湿漉漉的地上,和更多的不明物混在一起,天长日久竟然成为一层薄薄的血泥。血泥黏住了我的红色塑料凉鞋,让我挪不动脚步。那杀鳝鱼的过程让我看呆了,我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么血腥的事情!我一边害怕一边又觉得刺激,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脚已经踩到了旁边一只公鸡的爪子。
那杀鳝鱼的是个年轻人,雨衣做的围裙下面是发黄的白布汗衫,两只黝黑的胳臂从白汗衫里伸出来。他竟然一边若无其事地杀着生,一边还能与旁边卖鸡的中年妇女摆龙门阵。“有对象了吗?”妇女打开一方藏蓝色的手绢,拨弄着手绢里零散的钞票。“还没呢!”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答。
外婆在另一侧的肉摊上选排骨。刚刚我还听见那个屠夫跟外婆打招呼:“孙女长这么大了都。”“是外孙女。”外婆严肃地纠正他。我想外婆是太认真了,外婆没有孙女,只生有两个女儿。但外婆依然很爱我们,外婆是全家最爱我们的人。
外婆本来要做糖醋排骨,但因为我被公鸡啄伤了脚背,外婆那天做了红烧鸡肉。那只肇事公鸡被我吃掉了鸡翅膀。我仍然心有余悸。那实在太痛。外婆一边帮我清理伤口一边说:“小妮要勇敢,就一丁点血。”我就哭得更加厉害了。
爸爸为了让我不哭,把我扛在肩头上,让我骑了半天的马,但我一边骑一边哭,因为他总是时不时碰到我的脚背。哥哥催我从爸爸肩膀上下来,他说妹妹听话,爸爸今天很累了,他还说爸爸已经停薪留职了,比原来在机关上班累。
过了一会儿,外公把我从爸爸肩头抱下来。哥哥在卧室里陪我玩。我一边抽泣一边听见外公小声对爸爸说:“别惯了,跟她爸小时候一样娇气。”我在卧室接嘴:“爸爸才不娇气呢,爸爸是天下最勇敢的!”
那只鸡还不回自己的鸡笼去,它难道不累吗?它那小小的头左顾右盼,好像更放松了一些,又扩大了它巡逻的范围。当它走远的时候,我试探着想下地,但是它随即就觉察到我的动静,忙不迭冲我奔过来,非常热情。我脚背上的伤口竟又痛了一下,这让我放弃了离开沙发的努力,我不想冒险。
于是我只好在沙发里又往后缩了一些,但沙发只有那么大,刚才母鸡飞奔那几步的架势,让我开始担心这只看起来笨拙的母鸡也许会飞到沙发上来!
这太有可能了!
我干脆骑到了沙发靠背上,心想,你终于碰不到我了,我这么高。很快我发现高高在上的感觉还不错,于是我又试着靠墙站在沙发靠背上,我的头已经快接近天花板了。这个动作有一定难度,但是我做到了。
我欣喜地感受着这个我从来没有抵达过的高度,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家里跟平时好像都不一样了,桌子、椅子、柜子好像都变形了,变得上面大下面小——像变形金刚一样。
沙发旁边放着柜子。柜子的顶上竟然还有一个薄薄的柜子,我伸出右手就能碰到。我用右手轻轻推了推,发现那是一个木盒子。我再一用力竟然推开了盒子上薄薄的盖子。
我站在沙发靠背的一端,努力伸手去够盒子里面的东西,我摸到了一些纸片,掏出来。
是照片。
黑白照片上,一些人的脸被剪掉了,一些人的脸被涂得红红的,一张脸被红笔画了一个大叉,就像班主任给我们打的叉一样。我想原来外公外婆,不对,一定是妈妈小时候这么调皮,把家里的照片都画坏了,她一定很恨那些人,才会剪掉他们的脸——我很理解,我也想在高国晶的照片上画叉。
还有张照片新一些,上面有两个女生一个男生。男生站在中间,女生站在两边。三人差不多高,样子也差不多。女生的长辫子垂在同一侧肩头,辫子上绑着粗粗的头绳。啊,这是妈妈和大姨呀!
那这个男生是谁呢?
可能是同学,我想,可能还是妈妈或大姨暗恋的男生呢。难怪放得这么隐蔽。
我还是放回去吧。
放回去之后,我又想再掏一些照片出来看。
我有些激动,还有些害怕,那种心理很奇怪。我一边掏,一边看着那只还不知疲倦围着沙发转圈的母鸡,心想多亏它。
我心里想着鸡,随即就听见自己吱呀乱叫了几声,然后耳朵里呼呼作响,像大风刮过一样。
我摔到了地板上。
过了一会儿,我恍惚看见那些桌子椅子柜子都在变形,它们变形金刚一样左右扭动着方形的躯体,在屋里四处走动,好像在狂欢一样。还有星星一样的礼花在屋里四处盛开。
那只丑陋的母鸡,昂首阔步,藐视着我,像一只骄傲的公鸡一样,踱步回到了阳台。我恍惚看见它那树枝一样的鸡爪子轻轻点了一下地,笨拙的身躯轻轻弹起——它跳进了自己的鸡笼。
接下来的事情我简直不想说,太不可思议,这只母鸡,它竟然用尖尖的嘴扣住了鸡笼木门上那简易的门闩。小杂种,我忍不住骂道——我一时也不知道我更想骂那只母鸡,还是更想骂高国晶,那就一起骂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闻着外婆身上好闻的香味醒过来。
外婆穿了一件面料柔软的大衣,仍然坐在沙发的那个位置上,我靠着外婆睡着,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舒服过。
我恍惚听见爸爸、妈妈和外公在屋里小声说话,他们都回家了。真好。
我蒙眬中希望妈妈不要指责我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她要敢指责我,我就把责任推给那只母鸡,不,我就说出她剪人家照片的事情,不行,那样妈妈会知道我在家都干了什么,我还是责怪那只母鸡好了。
外公的声音大而沙哑,他说:“不行,孩子治病怎么可以让当姑父的出钱。我还有存款。”
“您的存款是给妈治病用的。”是爸爸的声音。
之后是妈妈一言九鼎的声音:“都是一家人,爸,不要说了。”
我很想问:“谁是姑父啊?”
先不管他们。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外婆。外婆的大衣是灰扑扑的,外婆的脖子上还戴了一条红色的围巾,格外鲜艳。外婆虽然中风了,但看上去依然那么安详那么漂亮。
“外婆,你下午去哪里了?”我知道问了也白问。外婆没有说话。外婆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外婆不说话后才开始散发香味。我们每天都说话,所以我们身上从来不会有那种香味。我想我也要试试不说话,看看我会不会像外婆那样散发香味。
突然间,外婆的灰色大衣和红色围巾,让我想起了那只母鸡的羽毛,那也是这样灰色里夹杂着红色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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