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8期|胡性能:小虎快跑(节选)
2023-11-15小说天地胡性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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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少年,都曾有过离家出走的经历。我有过,也是15岁,偷偷爬上了一辆街边的道奇牌汽车,以为它能够把我带去200公里外的外婆家。但我坐上的汽车背道而驰,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少年,都曾有过离家出走的经历。我有过,也是15岁,偷偷爬上了一辆街边的道奇牌汽车,以为它能够把我带去200公里外的外婆家。但我坐上的汽车背道而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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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少年,都曾有过离家出走的经历。我有过,也是15岁,偷偷爬上了一辆街边的道奇牌汽车,以为它能够把我带去200公里外的外婆家。但我坐上的汽车背道而驰,去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县城。我心里明白,是那段人生初始的漂泊经历,让我对一个15岁的少年身中六刀躺在小西门外的路边,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疼痛与惋惜。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钱,少年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伤口已经流不出血来,束手无策的警察,不知道怎样找到他的监护人。
东风西路的左侧,原来有个很大的夜市,几十家烧烤摊沿红莲路一直往西摆过去,热气腾腾的世俗场景,喝啤酒的人在遮阳伞下面通宵达旦,那里还是夜莺的天堂,每天夜里上演着短暂的鱼水之欢。丹城最后的乐园,连同周边的城中村,几个月前被拆除了,我从报纸上看到,杀戮就是从夜市开始的。
被杀害的是个少年,我们都叫他小虎,我还知道他的老家在贵州毕节。
这座城市每天都流淌着暴力,蓄意的谋杀,即兴的斗殴,晚上11点丹城电视台“都市斑马线”,我在屏幕上面看到过太多的血腥场景。
抢救小虎的是云大医院,与发生凶杀案的红莲路只隔着一条街。云南历史最悠久的西式医院,集中了全省最好的设备和专家,但是没有能挽回小虎的生命。被刺伤前的几个小时,他还活蹦乱跳来过这里,天真的少年,心中充满喜悦,透过病室木门的玻璃,看望那个患白血病等待进行骨髓移植的女孩小莲。很少有人知道,小虎为何要为小莲捐钱,一次又一次捐,累积起来超过20万了。
丹城的几家都市报纸都报道了这桩凶杀案。短小的消息,成为了少年小虎的祭词。几天以后,我独自去了案发现场,晚上12点,与小虎被杀的时间差不多,红莲街依旧热闹,但热闹中有股濒死的气息。那是拆迁前的两个月,整条街上吃烧烤的人,没有人想得起不久前,曾经有过一个15岁的少年在这里被杀。
也许,那里每天都发生着类似的场景,见多不怪,许多人的心都硬了,只要流血的不是他们的亲人,他们就不会有痛感。
从红莲街出来,我抬头望了望天空,城市的夜空散发着猩红,就像是黑人的脸上涂抹上了一层烟脂,红得可疑。穿城而过的盘龙江此时静静地流过,这座城市有一大半的窗户在午夜时分熄掉了灯,孩子们进入梦乡,年轻的夫妻相拥而卧,有如记忆中故乡的夜晚。街道宽阔起来,我看见一盏又一盏车灯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我知道,是黑暗收留了小虎飘散的魂魄。
患白血病的姑娘小莲,12岁了,皮肤很白,血管在下面清晰可见。扎辫子的小姑娘,长着一对美丽的虎牙,一笑两边脸颊有肉肉的酒窝。小虎死后两个月,她痊愈出院,我在医院查到了她老家的住址:滇东北一个叫龙场的小镇。以后,当小莲长大,我要不要把小虎的故事讲给她听?
红莲路最终被拆除,变成一片废墟。曾经的繁华变为满目的疮夷,只在须臾之间。后来,每当我经过那里,就会想起少年小虎在人行道上逐渐变冷的身体。在跑马山殡仪馆,我最后触摸过这个孩子的手,僵硬,缺乏了往日的弹性与灵活,皮肤上奇异的寒冷,仿佛导电一般传递过来,让人感到悲观。望着他蜡雕一样的面孔,与我一起生活了几年的少年,就像是我还没有长大的另一个自己。
从跑马山下来,我头痛、胸闷,感到恶心。小虎的死让我发现,每个不幸的生命,其实都是在替我们受难,不是他们,就是我们。这个世界有无数的少年,他们的人生还未及展开,就匆忙收缩,像一只霜冻过后早谢的花朵。
我只是偶然躲过灾难的幸运者。还有你,以及你们!
这一天,小虎肉身在我们的注视下彻底消失了,生机勃勃的少年,只留下一捧白白的骨灰,埋在小西门外桥涵附近的一棵玉兰树下。午夜的街道很静,对于少年小虎来说,这是一座空掉的城。此前有半年时间,他在城郊30公里外的殡仪馆,躺在一只冰冷的铝皮盒子里,身上覆盖着细霜,时光的灰尘,像身体里的盐分渗透出来,结成不细看就难以发现的细小晶体。
抬头仰望星光暗淡的夜空,我一厢情愿地希望,那个做骨髓移植的姑娘小莲,长到与小虎一样的年纪,会做一次春梦。没有肉身的牵挂,小虎是否可以自由穿行于别人的梦境?而灌浆的少女小莲,愿不愿意在梦中,用自己的身体,接纳那个叫小虎的少年?
这个夜晚,坐在租住的楼房,从窗口眺望着红莲路的那个方向,我仿佛又看见小虎从黑暗的巷道里跑出,沿着东风西路延长线向城外狂奔的情景。插在小虎背上的匕首,在午夜路灯的映照下反射着暗光,少年的力量顺着刀柄流失,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看上去像分解动作,恍惚、虚幻,有几分不真实的轻盈。沿着背部流淌下来的血液,有如一条逐渐收紧的绳索,让少年小虎步履蹒跚,最后,他倒卧在大西门外的人行道上,离那座桥涵不到两百米。
世界渐渐安静下来,白天的喧嚣、混乱以及仓皇都已经远去,退缩到身后的黑洞。寂静让一个少年离开以后的寒冷真实而具体,想到他奔跑时背部还插着匕首,我感觉到有冰冷的水,顺着那把匕首,注入到我的胸腔,让我的身体里,因为小虎,仿佛藏着一个难以融化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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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小虎的来历一团乱麻,这座城市有太多的少年不知出处,天马行空的生命行踪飘忽,没有谁能真正知道自己的前世与今生。就像我年幼时奔跑在故乡的郊外,根本不会想到,从6岁起,我的一只腿会萎缩。我永远记得那个炎热的夏天,老家附近的月牙塘,一个溺死的中年男人,躺在一床草席下,他的头膨胀如面盆,皮肤发亮,闪耀着诡异的光芒,让人恐惧。从那个下午起,我的人生就被改变了,一种被称为脊髓灰质的病毒,专门侵袭小孩,回到家,我开始发烧,整天昏睡,等醒过来,我的右腿再也不听使唤。
这只是不幸的开始。让人绝望的是,十多年后,当我以全县高考总分第三的成绩过了重点大学的录取线,却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接纳一个跛子。走路时身体摇摆的人,成为了可笑与耻辱。连续考了三年,一次又一次被大学拒绝,我在床上昏睡了一个星期,就像我6岁时患小儿麻痹症一样,睡醒之后,我明白,我的命运6岁那年就被改变了。
父母不知道如何安慰我。他们自责的眼神让我不忍触及。从18岁起,我开始离家远行,我渴望一个陌生的世界,能够减轻腿部残疾带来的伤痛。我还得想办法养活自己,花了差不多十年的时间,我让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钳工”。这是我们道上的称呼,有时我们也称呼自己是“荣客”,就是你们所说的“窃贼”。盗也有道,我从来不对残疾人下手,也对那些面容愁苦的人网开一面。我见不得那些自得的人,什么天庭饱满印堂发亮,常常能激起我内心的邪恶。但这样的人终归是少数。数十年如一日,每一天,我都要花上12个小时的时间来练功,我腿不好,不可能像那些肢体健全的钳工一样,被人发现之后可以奔跑如飞。身体残疾有身体残疾的好处,入道30年来,我从来没有失过手,这里面有个奥秘,我会慢慢地讲。
小虎是我见到过的最有天赋的钳工,他只花了3年的时间,就成为了道上的高手。我曾经的师父,像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当年,我跟他学艺的时候,他告诫我说,除非我遇到一个与我手相相似的人,否则,我这一生都不能收徒。如今因为小虎的死,我已金盆洗手了,可以告诉你们,年幼的时候,我右手长有六个指头,但是,几乎是在我印象模糊的年纪,就被切除掉了。
我很感激我的师父,他手艺高超,无牵无挂,顺来的钱,让他每天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但是他对我的要求非常严格,比我对小虎严格得多,我顺来的钱不给我花,让我节衣缩食,有意让我小气和吝啬。我年轻时曾经对他充满怨气,直到他过世前,师父才对我说,你的身体条件不好,是跛子,顺来的钱要学会积攒下来,以免老无所依。我后来能够置办下两处门面出租,每个月能领上万的租金,与我平时生活的节俭有关。
一个师父,一个徒弟,两个毫无血缘的人成为我至亲的人。对小虎,我倾心相授,我甚至把未曾实现的人生梦想,寄托在他的身上,希望他能够用他的手艺,挣下一份家业,然后恋爱、结婚、生子,过上正常人的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小虎有这个天赋,他如果顺利长大,他会是道上的王,还会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我曾经梦见过他,带着漂亮的女友,不像我,一生都沦陷在自卑与胆怯中。
要成为超一流的钳工,有一个秘密,就是你在下手时必须做得心安理得。如果稍有不安或者有所顾虑,动作就会变形。只有理直气壮,甚至觉得是在替天行道,你才可能发挥出百分之百的潜能。但是作为一个顺别人皮夹的“钳工”,怎么可能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呢?告诉你们也无妨,我只顺那些看上去像领导的皮子,我把自己30年前不能进大学读书,归咎于他们,否则我的人生会是另外的一种样子。况且,他们的钱来得容易,也不会太正,顺一点来救济一下我这个残疾人,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小虎出道以后,我很高兴,他与我一样是有底线的人。小虎不顺女人的皮子,这让我非常喜欢,我也不顺,我虽然是个跛子,但也是个男人,我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小虎通常会选择中年男人下手,他好像是与这个世界的所有中年男人都有仇。就像两年前我的生日,我带小虎去北辰大道的来宝餐厅吃饭,坐在我们斜对面的,是一个身穿黑装的中年男人,干部模样,带着一个年轻女人,有些自得,吃饭的时候他的下巴不停地左右晃动,就像嘴里突然含了一勺滚烫的豆花。我注意到,中年男人微微皱着的眉头,藏着难以言说的心事,表情看上去浑浊、贪婪而又沉重。当我们吃完饭走出餐厅,就听见里面吵了起来,我知道,那个一脸黏稠的中年男人的皮子,已经被小虎顺到了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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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住在弥勒寺附近的城中村,虽然置下了两处房产,但一个人,住在窗明几净的几居室里非常不习惯,它会提醒我的孤单和老来的无依无靠。我更适应城中村的拥挤、喧嚣与混乱。这种地方更有人间气息,住在这里的人,会对跛子表示友好,他们会在狭窄的巷道中,侧身给我让路,有时脸上还会有歉意的微笑,仿佛我的腿脚不便,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似的。
尽管腿脚不方便,我还是喜欢住在顶楼,而且是那种有楼梯可以爬到天台的顶楼。我喜欢住在喧嚣的城中村,但也希望有一个安静的地方,方便练功。收小虎为徒之后,我天天带他上到天台。我的师父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要成为一个优秀的钳工,练功是每天都得坚持的,这是立身之本。往往是,天还没亮,这座城市的大多数人还在梦乡,我就带着小虎爬上天台了。借着模糊的天光,我们把两本书用钉子钉在砖墙上,这是每天的功课,就是要用藏在手中的刀刃,把墙上的书按预想的页面划开。
钉在墙上的书,开始的时候是别人用过之后不要的教材,以语文书和算术书居多。在我们租住的屋子隔壁,是一家废纸收购点,里面每一天都会运来不少各种各样的废书废纸。小虎小学毕业就辍学,他仇恨课本,每次路过收购点,都会趁店主不注意,顺手牵羊,带几本书来练刀。
是我改变了小虎对那些教材的仇恨,练功之余,我还会教他文化课。我在潜意识中希望他以后挣了钱,能够改弦易辙做做生意,然后大张旗鼓地生活。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仿佛都是生活在黑夜中。
站在天台上,小虎面对墙上的书本,等待着我的口令。薄如蝉翼的刀,藏在他的食指与中指之间,只要我的口令一出,他手中的刀就会像突然出击的黑曼巴蛇,闪电般的攻击中,亮出白色的毒牙。有时候,看他做得不到位,我也会给他做示范。我的手势看似软弱无力,缓慢,其实那是错觉。我把突然的快藏在了缓慢中,表面匀速的让人感觉正常不过的动作,密布杀机。在训练小虎的时候,我还会不停地变化数字,1、4、8、3,数字没有规律,前后跳跃,练的是小虎的思维和感觉,做“钳工”,反应必须快,快得就像反应本身,成为一种本能。
一般的人,根本无法看清刀片是怎样划破纸张的。每一次练功,小虎都要划掉两本厚厚的书。小虎刚刚开始练的时候,我就发现这个孩子过人的禀赋。别看这个简单的动作,真的练起来,你才会发现不容易。小虎的手练肿了,消了,又肿了,再消,破碎的纸屑,落在天台的地上,如果有风吹来,纸屑随风飘散,只剩下书脊,被钉在墙上。
一个钳工,即使功夫再高,也绝不能懈怠,每一天坚持练功,为的是让手更加服从一闪而过的意识,刀随意走。每一次,如果嘴里叫了一声3,当小虎划过书本,就只能有三张纸被划开,而第四张纸的相应位置,一点印迹也不能有。一般的人,没有个七年八年的时间,不可能让手中的刀随心所欲。但小虎练了不到三年就出师了,任何一本书,小虎只要翻一下,就能够准确知道纸张的厚薄,并且能在极短的时间里作出判断,从而调整手上的力度!对于外行来说,小虎的刀法太神奇了,每一次挥动手臂,他划的位置都不一样,如何掌握下刀的角度,恰到好处把预想的纸页划开?其实没有好的办法,只能是熟能生巧,划的次数多了,手臂就好像有神灵附体,一切只要遵循感觉就行。
不要轻视感觉。在电视上看到过上海有一位警察,能够把别人描述的嫌疑人的肖像描摹下来。高矮胖瘦,大鼻子或者小眼睛,目击者笼而统之的描述,却会在那位警官的大脑中形成清晰的图像。其实也是熟能生巧,他画过数以万计的肖像,最终神灵赋体,天目大开,能看见早已远遁的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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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时候,我一直梦想长大后,能成为一位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此生会与刀为伴。不过仔细想下来,也许,我生来就是要成为一个刀客。童年的时候,我曾经见识过一个玩刀的奇人。该人曾是我就读的中学的校长,但却热衷于切菜,常常见他在食堂里身先士卒地切,挥汗如雨地切,他似乎特别迷恋刀刃与砧板接触的节奏,细而密的声音,有如大风吹拂下的暴雨敲打在瓦背的声响,节奏时快时慢,单调的碰撞声因节奏的变幻而构成一曲美妙的音乐。伟大的敲击乐,刀与刀之间的空隙,是那样的均匀,仿佛上帝戴着老花镜用天尺细细丈量过一样。热爱切菜的王校长,平生最开心的事,就是看手中的南瓜或者土豆,怎样在他的刀下,变成粗细均匀的细丝。据说王校长的刀功,可以将一块白布放在人的背上,飞快的刀光过去之后,该切的菜切完,白布却完好无损。也就是说,每一刀下去,都必须点到为止,刚好在菜与白布的触点上,刀收住前扑的身影。
我也曾在电视上见过一个耍刀的厨师,众目睽睽之下,可以将一条尺余的黄瓜,用刀切割成数十米。刀锋闪过之后的黄瓜,仿佛成了一盘被压缩的弹簧,轻轻拉开,就像是一条细细的线上,串上了无数绿色的铜钱。
有一段时间,小虎划书遇到了瓶颈,他总是在出刀和收刀时,力度不均匀,为此小虎非常苦恼,原本大有长进的刀功有退回去的危险。感谢那几个导演拍摄的功夫片,让小虎重新拾回了信心。
在我们观看过的功夫片中,有几个刀客留下的印象比较深。何平导演的《双旗镇刀客》,孩哥的关西无极刀不露声色,却于宁静中充满暴风骤雨般的杀机。西部荒漠中的小镇,满目的黄沙,面无表情而且寡言少语的少年刀客,一刀就结束了与一刀仙之间的较量,出手和收刀极快,几乎看不见杀戮的过程。不过,动与静历来都不是评价刀客好坏的标准。徐克导演的《新龙门客栈》,那个土行孙模样的矮个子厨子,日复一日舞动双刃,无意中练就绝世武功,他可以在侠士周淮安等一干绿林好汉身处险境时,及时出手,转瞬间把功夫了得的大太监曹少钦的一只腿肉完全剔光。
当我成为一个用刀片谋生的钳工以后,我曾经翻阅过《现代汉语词典》,里面是这样解释刀的:古代兵器;泛指切、割、削、刺的刃口锋利的工具。几十年的职业生涯,让我迷恋上了刀。我的家中有大大小小数千把刀。每到夜晚无所事事,我就会把收藏的刀拿出来,一把把打量,并从中获得无尽乐趣。在今天,刀绝非只是兵器,它的作用不在于索命,而在于划开,让事物一分为二。刀刃薄而无形,可以使迎面而来的东西天各一方。不过,对于至柔的水,刀常常束手无策,抽刀断水水自流。水强大而迅速的愈合能力,让以锋利和坚硬自得的刀无计可施。但人世间至柔的东西并不是水,而是空气。刀在空气中划过,它的前行与身后的弥补,几乎是同时进行,因此可以完全不露痕迹。我们可以看见刀光剑影,却看不见空气的伤口。
不过,无论是什么刀,追求的永远是锋利。金庸的小说《倚天屠龙记》中的屠龙刀,据说就是锋利无出其右。但刀其实还可以比速度,像《双旗镇刀客》里,一刀仙与孩哥的生死,其实就是寄托在速度上。快则生,慢则死。
一个使刀的钳工,追求的既是刀的锋利,也是刀的速度。锋利与速度,刀的两翼,明白这一点,才会明白使刀的最高境界,是刀人合一。不是与手的融合,而是与意念的融合,所谓的心到刀到。真正至高的境界,追求的是无形。看似无刀胜有刀。在空气中笔走龙蛇却不露一丝痕迹,如同手法最快的魔术师,手急眼快,快得你的视觉没有任何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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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走了以后,我的内脏仿佛少了个零件,整天若有所失。最初的那些日子,我非常不习惯,常常以为他会用钥匙轻轻打开我的房门。尤其是黄昏时分,黑夜来临之前,我喜欢站在窗边,看楼下密密麻麻的身影。蚁一样的人群,虚幻、盲目、难以看得见他们的未来。有时,远去的人流中,偶尔会看到一个像小虎的少年,我会为那个在视野里渐行渐远的背影,难过好长一段时间。
我住的这个地方,往北,大约一公里就是东风西路,那个不幸的夜晚,小虎在那条街上奔逃,黑暗中的少年,被死神追捕,他的速度慢了下来,最后如纸人,倒在了离小西门立交桥两百米远的地方。
当年,小虎从毕节刚来丹城时,就寄身在那座立交桥下面。那几个在我记忆中面容模糊的拾荒人,曾经给予过小虎抵达这座城市最初的温暖,以至于这个少年临终时的愿望,竟然是想回到他们中间,这让作为师父的我内心隐隐作疼。不过,静下心来一想,在当年,也只有那个生计维艰的群体,才会容纳一个从远方流浪来的孩子,让他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夜晚,可以在西郊的龟背桥下安然入睡,梦见故乡和母亲。
当初,我要收小虎为徒,曾去过小西门外的立交桥。现在,住在桥涵下面的拾荒者中又有了新来者,没有固定住址,没有户口册,但他们的人生还有着寄望。新来者有了长远的规划,他们把拾来的旧家具,借着东面的桥墩,围成了一个可以遮挡寒风,也可遮挡往来行人视线的长方形空间。这个四处漏风的居所,让人看了有些心酸,无意的遮蔽,是拾荒者身上残留的自尊与羞涩。
午后的阳光明亮而空洞,仿佛大地身上颜色金黄的一层皮,夜晚就会脱蜕下来,交给黑暗的衣柜收藏。当年,小虎来到小西门外的桥涵时已是深夜。他是从贵阳混火车坐了过来,一夜的火车,他与几个逃票的少年,躲着乘警和票务员。到了丹城以后,几个少年,决定沿着铁路往西走,就此可以避开火车站最后一道验票关口。小虎与他们走散了,他朝着模糊的天光,顺着陌生的铁路一直走到了西山脚下的隧道口。
那个漆黑的冬夜,一座城市的人都各有归宿,进入梦乡,只有小虎站在异乡的铁路上,面对一个比黑夜更黑的洞口不知所措。让人心生寒意的洞口,吞没了小虎残存的勇气,他折转身来,在上帝的引领下,摸到立交桥下来了。
很难去细想,每一个少年离家出走的第一夜,究竟会有怎样的经历。三十多年前的那次出走,我在滇东北一座叫盐津的县城住过一夜,一个人,在汽车站的长条木椅上,把脸睡成了斑马的条纹。
从桥涵那里往城外望出去,是一个简易的花园,缺乏修剪的草蒲间,竟然生长着一棵盛开得极为灿烂的玉兰。安静的玉兰,白色的花朵,镶嵌着紫色的金边,远远看上去,宛若倒悬着的一树蝴蝶,让人悲伤。这一天,望着小虎在跑马山化成一股青烟消失在高天,我突然想到了那棵灿烂的玉兰。
在花园的那一边,离桥不远的地方依次是几家工厂,生产电缆、开关和冶炼铝锭。白天从桥洞下密集穿过的那些行人,很少有人留意过这群拾荒者的存在。分属两个世界的人们,虽然共享一个空间,却彼此互不干扰,就像一个瓶子里装着的水和油,同样的液体,泾渭分明。
也许就在小虎肉身消失的时候,正有流浪的少年抵达这座城市,开始他们一生一世的传奇。桥涵的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车水马龙的天堂,一辆又一辆汽车急速驶过,仿佛有一条巨大的河流欢歌笑语,昼夜流淌。
把小虎的骨灰处理完的这个下午,我逗留在桥涵下面,相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我与小虎隔着将近四年的距离。我的确看见了一条无声的河流在流淌。他们曾经占据的空间,离开以后,被我们填补,就像我们占据的空间,最终也会被别人填补一样,前后不见尽头的河流,虚妄而可疑。
桥墩的壁体上,我看到有人用黑色的喷液留下的广告。制作假证的号码,一气呵成,数字与数字之间没有停顿,不知道现在是谁拥有那个号码。我掏出手机拨了出去,对方已经停机。我还看到在广告旁边,贴着两张寻人启事,一张是寻找一位五十多岁精神有问题的妇女,一张是派出所张贴的通缉令。
不久以后,这儿是不是还会贴出一张寻人启事?我知道自己在潜意识深处,希望有人挂念着小虎。
也许,每一座城市,都云集了许多像小虎那样来路不明的少年。我所租住的城中村,原本是丹城的郊区,但才是十多二十年的时间,原来的郊区就已经成了市中心。嘈杂的城中村,说着各种方音的人都有,五湖四海的人走到一起来了,每一家人租住在十多平米的出租房里。就像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前,“土著”的祖先,最初来到这座城市的情景。
有时,我会在城中村看见一些瘦弱的女人走过,她们神情疲惫、衣着邋塌,有如发芽的土豆。那些女人,手里牵着一个孩子,怀里抱着一个孩子,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孩子。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我都会气短,有莫名的烦躁和焦灼。我知道,我的烦躁来自于我从那些孩子的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没有户口,没有故乡,那些孩子长大以后,注定要像小虎一样漂泊,看不见未来。
所以,长到十二三岁以后,他们中的一些人就会辍学,就会到小学校门口去拔毛。与小虎关系好的小四川就是其中的一个。从农民工学校读完小学,父母想带他回老家宜宾去读初中,对抗与打骂之后,小四川离家出走,与住在另外一个城中村的小河北,开始了他们的拔毛生涯。
与小虎后来结成少年团伙的还有几个人:一片瓦,父母从贵州过来,在城中村的菜市场上卖贵州酸菜、石灰豆腐、菜豆花……
腰子脸:泥水匠的后代,年纪轻轻就喜欢叼支烟在嘴上。
小马哥:留级生,在城中村小学校读了3个六年级,父母在铁路边的沿河巷卖焦炭,所以小马哥的脸上,常常留下黑黑的指拇印。
还有年纪大他们几岁罩着他们玩的卷毛。他泡过女朋友了,还在他的出租屋,用DVD给他们放过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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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成年人的相互戒备不同,年少的人更容易向对方敞开心扉,他们结成团伙,靠彼此的体温取暖。就在小虎被人杀害后不久,我看到过一期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非洲的马尔马拉草原,一头幼狮被新的狮王追捕,逃到了沼泽地,胸有成竹的狮王,坐在岸边,等待着幼狮被泥淖吞没。好在来了几个威风凛凛的非洲勇士,面对天敌,狮王落荒而逃,幼狮得以侥幸逃生,此后它在草原上四处流浪,碰到了一头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狮子,两只狮子迅速结成同盟。
年幼的生命这才得以生存下来。就像小虎,来到丹城不久,就加入到一伙拔毛为生的少年中。清晨或者傍晚,他们隐藏在学校附近的巷道,踩点,然后对那些没有父母护送的孩子下手。
他们学会了用墨水和针头,在自己的胳膊上,刺上蝎子或者雄鹰,少年的护身符,有意识地在拔毛的时候,暴露在学校出来的那些乖孩子的面前。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相信,这些手臂上有刺青的少年,背后站着一个可怕的团伙。
他们还学会了抽烟,把烟老练地叼在嘴上,甚至,会在拔毛时,把口中的浓烟,喷在对方的脸上。他们宽大的裤包里,还藏着防身用的匕首,尽管并不常用,但意味着,年少的他们也长着一对尖尖的虎牙。
挣到钱以后,他们一起吃盒饭,睡一晚房费10元钱的大通铺,小虎也不用去桥涵下面,像一只胆怯的猫,在夜晚,悄悄钻进河南老人散发着汗酸味的被窝。有时,一些家境好的学生,会主动孝敬他们,害怕他们又渴望接近他们,孩子们以他们的方式,预演着未来的成人世界。
小虎是最后加入到拔毛团伙里来的,但不久以后,他就着手修改了小四川他们拔毛的行动规则。只拔男生,不拔女生,小虎的态度固执而坚决。
冲突不可避免,因小河北拔了女生的毛,小虎要他还回拔来的20元钱,一群十二三岁的男孩,在丹城长春小学门口大打出手。
小虎用他的亡命,镇住了小四川与小河北,他们看见血,从小虎的头上流下来。一个少年,可以冷静地面对鲜血,他在一个少年团伙中的地位就此确立。那时,罩着他们玩的卷毛正在热恋,学会了怜香惜玉,对小虎不拔女生的行为大加赞赏,从此,这群少年拔毛团伙只对男生下手,并自豪地说,谁拽拔谁。
几乎所有的流浪少年,都有一个不幸福的童年。小虎也不例外,他的父亲是个木匠,长年走南闯北,还在外面有了一个叫李惠的女人。这样的事情在今天太普遍了,上亿的人离开故乡,他们更需要来自异性的安慰。但是小虎的父亲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与李惠私通的时候,总是幻想留在老家的妻子偷人。每次回来,他总会在喝醉酒后,变态地折磨小虎的母亲,要她交待与村里的哪些男人做过。
有过这样的一则统计资料,说中国每年数以十万计自杀身亡的人中,农村妇女占的比例最大。这则资料纠正了我以前的错误认识。我以为,只有多愁善感的知识分子才容易选择自杀,没有想到,会是农村妇女。
贫穷、暴力,让她们感受不到生活的快乐,早早对未来不抱希望。
对于小虎来说,父亲,那个熟悉的陌生人,每年只会回一次家。理直气壮的入侵者,严重变态,殴打小虎的母亲,也殴打企图帮助母亲的小虎。甚至,殴打小虎年幼的妹妹小朵。恐惧的夜晚,由于怀疑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小虎的父亲会在小朵睡过去之后,借着灯光,表情阴郁地观察她的脸。他可能是想从小朵的脸上,找到小虎母亲红杏出墙的蛛丝马迹。绝望的母亲,只能以死来表明清白,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
母亲死了之后,父亲在家中一手遮天,尝试着反抗的小虎,被关进柴房,饥肠辘辘,是妹妹小朵,躲着父亲,给他送来剩饭或者偷偷烤熟的土豆。直到,父亲为了迎娶李惠进门,把小朵一万块钱卖给了一个丹城人。
一个少年,不成为父亲的朋友,就会成为父亲的仇人。离家出走的小虎,心里仇恨父亲,就会沿着父亲的反方向成长。不打女人!这是小虎给自己人生定下的最初戒条。
丹城的小学校门口,拔毛的少年每隔两年就换一批。胆战心惊的乖孩子,表面上对那些拔毛的孩子敬而远之,内心却称他们是垃圾,是粪草。不同生活轨道上的少年,总是会发生对抗,许多年以后,那些内心胆怯的乖孩子,会有一些坐在法庭的审判席上,宣读对那些拔毛孩子的判词。
这是小虎他们这一代人的命运。(节选)
(全文请阅《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8期)
选自《钟山》2013年第3期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1965年6月生,文学创作一级。现为云南省作家协会驻会副主席、秘书长,中国作协全委委员。中短篇小说集《在温暖中入眠》入选中国作协 21 世纪之星文学丛书2004年卷,另出版有中篇小说集《有人回故乡》《下野石手记》《生死课》,短篇小说集《孤证》。作品多次入选文学年度选本,并入选2017年度《收获》文学排行榜和《扬子江评论》文学排行榜;获第十届、第十四届《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云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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