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下，草原上，密林中……

　　　苍天下，草原上，密林中……

　　从河西走廊出发，我去拜谒成吉思汗的陵寝。

　　八月中秋，霜结白草，黄沙沉静，南归的大雁，翅膀上驮着草原的荒寒。候鸟飞跃千年长城，年年如斯，带不走一个人崇拜英雄的情结。这一程路途很远，跨过的不仅仅是山河大地，还有文化的疆域。伊斯兰教，藏传佛教，萨满教，还有民间各种神秘的图腾仪轨，原始的法术咒语，迎着星月向我走来，又消失于灿烂的秋阳。乘火车、坐汽车、骑马、步行，在两天两夜的行程中，我反复念诵的是蒙古秘史中的招魂曲，内心辽阔，仿佛是一个通天巫，闭眼之间，就能接近成吉思汗的神灵。

　　鄂尔多斯就在眼前。亚洲内陆，高原呈现出一种恢弘辽阔。我站在野花烂漫的草甸上，抬眼就看见了那个蒙古包似的的建筑，穹庐顶，琉璃瓦，金黄灿烂，宛若是一个圣哲把头颅埋入星空和记忆。在伊金霍洛旗，草原如茵，成吉思汗的陵寝遗世独立，向世界宣示着一代天骄的真实存在。公元1227年，成吉思汗在征讨西夏的路途中，病逝于六盘山下，此后灵柩辗转于高原雪山之间，直到上世纪50年代，才从青海塔尔寺运回蒙古，落葬于甘德利草原。而更加权威的说法是，成吉思汗葬埋于何地至今没有定论，伊金霍洛的陵寝不过是他的衣冠冢。逝水滔滔，蒙古高原的风吹不散隐藏于岁月深处的历史迷雾。对我而言，成吉思汗葬于何处并不重要，默立于伊金霍洛，我的身心只不过是悬浮在草叶上的一滴露水，或者说是一只鸟的鸣叫，在这个秋天的下午，随风落下去，落下去，成为对历史的一种含泪凝视，也成为对英雄和他的黄金家族的一声叹惋私语。

　　这一天，祭祀成陵的活动刚刚结束。庄严肃穆的宗教仪式，在重复了几百年之后，依旧是那么复杂神秘、严谨刻板。前来参拜的人陆续散去，浓重的祭祀气氛却仍然在大殿深处。整羊、骆驼、青稞酒、奶制品散发着腥味与清香，纯白金黄的哈达悬挂于成吉思汗画像周围，静默无语，仿佛神灵的手势，酥油灯在祭坛上闪烁，橙黄的灯焰指向黑暗，给每一个心灵带来光明。蒙古人信仰萨满教，祭祀先人主要是祭亡灵而不祭尸骨。一千年的萨满神从远方走来，落叶般纷飞，在成吉思汗陵寝的每一个角落，跟芸芸众生仰望消失于天穹的祖先，还有他们留下的云朵、山岗、冷杉以及苍鹰的背影。神的眼神与箴言，照亮英雄走过的路。

　　天风吹过。清亮如玉的雨点，落在成陵的四周。一点雨，从700年前就开始飘落，穿越草原帝国的心脏。但雨不会讲述什么，不会在迷茫的蒙古秘史中留下任何印痕。草原上只有永恒的天风天雨、花谢草衰，只有永恒的沉默和孤独。我沿着陵园的甬道走出来，在一处松林的坡地上，发现了几匹蒙古马。斜斜的雨丝，摇曳的云杉，斟满水珠的野花，给马的背景构建了诗意，有几分幽古苍凉的情调。它们都站着，昂首向天，目光空洞而忧伤。如果蒙古马尚存灵性，那么它们应该记得祖先远去的背影，在刀光血色的岁月中，祖先的脊梁上肩负着的那个人，那个时代，那个帝国的梦想和野心。

　　公元1226年春，成吉思汗进入河西走廊。在这之前的几十年间，成吉思汗的上帝之鞭，已经扫过欧亚大陆的绝大多数地区。帕米尔高原、阿尔金山、长城黄河、罗珊与撒马尔罕、高加索与莫斯科……数亿千计的多城镇乡村，山河关隘，都在他的铁骑下一闪而过，只留下烟火血迹，留下断壁残垣。几乎是不费多少气力，他就把广袤的沃野与草原纳入自己帝国版图。入夏，成吉思汗开始准备进攻西夏，他的理想是彻底消灭唐兀惕人，占领兴庆府，完成最后的霸业。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当他越过六盘山，在一次小小的围猎活动中，从坐骑上摔了下来，从此一病不起。1227年秋，成吉思汗病逝于甘肃清水。史书上说，成吉思汗在临终前留下遗言，要求他的儿子们将遗体运到一处密林之中，葬于一棵树下。

　　于是，那辆装载着灵柩的勒勒车开始出发了。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夜晚，天空中镶嵌着紫色或黄色的星斗，暗蓝的月光从树梢上洒落下来，给迷茫的草原披上了梦幻般的轻纱。通向远方的路愁肠百结，没有确定的方向，更没有招魂经幡的引领。松林、山谷、草甸、河流、以及若隐若现的石头敖包、蒙古毡房，不断地从运送灵柩的队伍前闪过。一路上，萨满巫师低声念诵着超度亡灵的安魂曲，苍老沙哑的声音宛如鹞鹰在鸣叫。青山垂泪，黄河呜咽，灵车缓缓驶出六盘山谷，消失在苍茫寥廓的草原……

　　那个密林在何方？那棵树在哪里？成吉思汗的灵柩最终又埋葬在什么山冈？什么谷地？自从那一夜过去，所有这些疑问便成了千古之谜。蒙古秘史，英雄史诗，连同多种版本的蒙古人物传记，没有一种文字能确切真实地记载和披露丧葬现场。那一方棺椁，那一具遗骸，仿佛真格成了一片落叶，落下去，就被浩浩的天风吹进了苍茫岁月。

　　我曾去过阿勒泰，那里漫山遍野都生长着美丽茂密的白桦树，当地百姓说，阿勒泰有一座山冈，山冈的坡地上有一棵千年白桦树，那是成吉思汗的墓地，伟大的英雄应该就歇息在此地。后来，我又来到六盘山，来到鄂尔多斯，听到的几乎是同样的说法，所不同的是百姓们在谈论时，将白桦树换成了冷杉或雪松。其实，除了这些猜测外，考古专家则把目光投向遥远的肯特山，他们说只有靠近无边无际的泰加森林，只有在白雪茫茫的西伯利亚，才能找到世界征服者的墓穴。

　　我在伊金霍洛盘桓逗留了多日。每天清晨，我都跟随着那些游人去祭拜成陵，默立于巍峨雄壮的大殿前面，仰望天空上的白云和鹰鹫，倾听渺远的天风天籁。一日傍晚，一个守墓的老者告诉我，蒙古人一直施行密葬，人死了不留坟茔墓地。成吉思汗病逝后，也可能确实埋葬于某个地方的一棵树下，不过，当棺椁入土之后，墓穴上方的土石会被马和骆驼踩平，而不久这里便长出野草，盛开开野花，将一切痕迹覆盖遮蔽，几百年过去，再也无人找到他的陵寝了。

　　有一个传说，讲的是一匹青色的狼和一只白鹿相爱，从贝加尔湖来到斡难河定居，在一个幽深的洞穴里生下了成吉思汗的祖先。所以蒙古人一直以狼和鹿为神圣的图腾，崇拜那种落满白雪的神山古树。我想，不论成吉思汗埋葬与哪里，他的灵魂都会返璞归真，变幻成一只苍狼，在苍天下、草原上、密林中奔跑，仰望星空，发出一声声长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