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传奇(非首发）

【一】　到湘西去　 列车在山谷中穿行，山岩上的草一片青绿，只有茅草们还在沉睡，枯黄的叶片簇拥在一起，安静地等待走进春天的深处。

　　在这个春天，当我终于抛却了俗世的烦扰，如此漫长的行程亦不感到疲惫。山坡上的树啊，山坳里高高矮矮的屋舍，瞬间消失在时光背后，列车蜿蜒，驶进一条又一条隧道的深处。手机上的信号消失了，列车上顿时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流淌的思绪化成片片洁白的云朵，从北国飘向这片神秘的土地。

　　到湘西去，有一个人的前生，是不是秘林丛中一只小巧的兽，在一个岩洞旁等你，在一片草丛中等你。等你穿着土家的蓝布衣衫，背着一只小小的竹篓，走进我迷离的视线。那时，我想我们是有过约定的，奈何桥边，发丝被绾结在一起，从此，生生世世，再也走不出彼此的渴盼与思念。

　　背对着一座青山多好，就如这一生拥有了长久的依恋，把风霜从鬓发间滑落，把星月珍藏在简洁的梦里。

　　把一条长长的时光之路，清晰地镌刻在生命的版图。

　　来过，爱过，在一条蜿蜒的山间小路上并肩走过。 【二】　鼓与鼓 那是一面普通的鼓，那是一面精致的鼓，那是一面高脚的或许来自远方的非洲鼓。幽深的小巷，飘飞的细雨，高高低低的人生，此时却与我邂逅在一个名叫凤凰的小镇里。

　　啊，滴哩——滴哩——答，滴哩——滴哩——答。侃侃的声音在轻柔的空气中荡漾，洁净，纯净，干净到听不出一丝尘埃；那个衣着简朴的妙龄女子，温柔的眼神在夜色中的灯光下游走，两只灵动的手臂敲打着手鼓。

　　啊，滴哩——滴哩——答，滴哩——滴哩——答。让我以为自己来自一片静澄的疆土，山脊上的雪，晶莹而洁白；或许还有一朵美丽的雪莲花，在安静地开放；柔和的阳光，像羽毛般纷纷飘落，荡漾起旅者内心深处的涟漪。

　　那只是一面鼓。一个人。一次偶然的邂逅。

　　当车子蜿蜒而上，开进了苗寨，一碗沁人心脾的米酒清冽入喉。不再是一面鼓，不再是一个人，一个个盛装的苗家少女和一个个质朴的苗家后生，飞扬起鼓捶和鼓穗，热情洋溢的鼓声便嗵嗵嗵响了起来。呱，嗒——嗒，呱——嗒嗒，种菜，插秧，牛摆尾，荷锄，梳妆，巧织棉。动作夸张而娴熟，韵律自然而流畅，仿佛让人走进了烟火人间里的天堂，无论是劳作，还是嬉戏的场景，无不洋溢着幸福而欢快的气息。

　　这是在岩旯窠，宽敞高大的苗寨鼓堂里，尽管游人寥寥，我还是听见自己激动的心跳。原来，鼓与心，始终律动着同样的韵律，才让生命在暗夜中绽放出激情的花朵。

　　鼓与鼓，我又怎能忘记，在初次邂逅深巷鼓声的那个夜色里，眼泪迸涌而出，莫名伤感而幸福。
（写到这里，我专门找出在古镇小巷那个衣着简朴的少女那里买到的那张碟。啊，滴哩——滴哩——答，滴哩——滴哩——答，侃侃依旧在深情地唱，却听不见那摄人心魄的鼓点，将错就错吧，也许那个女子的鼓打得并不怎么专业，但彼时的心境却会化成生命里一泓纯净的湖水，诱我向往天籁的心灵，直到永远。）
【三】　苗寨情人桥 是四月八日罢，该是苗家人的情人节。山那边的情歌悠扬传来，在春天，像漫山遍野盛开的骨朵，真诚而热烈。

　　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罢，在暗红色的木楼里，从清晨就开始梳妆打扮，把吉祥的银饰挂满了全身。今夜，是个火红的节日，当篝火燃烧在沉寂的旷野，爱情从四面八方走来，散发着迷人的气息。

　　妹相思，姊妹相思到几时？蜘蛛结网三江口，水推不断是真丝。

　　妹相思，哥有真心妹也知，只见风吹花落地，不见风吹花上枝。

　　我们从长长的情人桥下走过，歌声还在天空中流转。那金黄的油菜花田，在远方寂寞等待，是在等待一双蹁跹的舞蝶，还是在等待会唱情歌的蜂儿。岩畔上，一树桃花在清风细雨中绯红，流露出对幸福的渴盼，一步一步，这长长的石桥，能不能丈量出爱的长短？一块块坚实的是石头，你码出的是不是爱情的高度？

　　一转身，你已不见。而我惆怅的思绪，依然徘徊在象征着忠贞的情人桥上。

　　情人桥，几个桥墩几个孔，相爱的人一起走过，一定会明了这是怎样一条长长短短的岁月脉络。
【四】 　银 在此之前，我无法明白，银是怎样的一种金属。

　　洁白，细腻，无论戴在一位美丽的，肤质白皙的女子手腕上，还是静躺在妆奁盒子里，都不言不语。你可以听不见银的倾诉，但那种恬然的表达依然让人为之倾心。在苏州的七里山塘，我见过一位年迈的银匠，制作银饰的物件大多老旧，手指也不再那样灵活。但老者的是神情分外专注。手中的银，淬火，敲打，雕刻，打磨，便成了一朵朵盛开着细腻光芒的绚丽之花。或许，老人的一生也没有为自己打造一件属于自己的银器，但每一件质地纯真的银你能说不是老银匠一生皎洁的时光？花开便开了，为悦己者开，花谢便谢了，银全部的光芒无私呈现，风吹流年，银是开不败的心灵之花。

　　在湘西，在凤凰，想看见一件漂亮的银饰绝非难事。在古城博物馆里，我看见一挂制作精巧的项圈，温润的银，细腻的银，纠缠交织在一起，就这样很多年，始终被观瞻者叹为观止。

　　一个真正的苗家女子，该是多么幸福呀，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大，即使生活再过清苦，也要打造一身属于自己的那套银饰。于结婚那日，盛装而来，勾勒出苗寨一弯最为亮丽的风景。

　　而后，很长时间，银珍藏在一个人的生命里，爱里，和柔情的湘山湘水里，散发着温润与细腻。
【五】　边边场 请原谅，我只能把边边场想象成一个幸福休闲的场所。

　　深秋的夜里，当月亮披着皎洁的裙纱爬到了山坡上，苗寨里的炊烟渐渐散去，每个人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出家门，来到边边场上。这边，已经由人架起了红红的篝火；那边，已经架好了苗鼓，有人捧起长长的芦笙。还需要什么呢？有时，快乐与幸福就这样简洁，毋论老人与少年，青年与孩童，让我们唱起来吧，让我们架好了竹竿，跳起欢快的竹竿舞，让我们暂时忘记忧伤和泪水吧，还有别离的亲人。

　　边边场，是幸福与泪水编织的时光。

　　抑或是晴明的春日，怀春的少女和少男，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了一起。就唱一曲火辣辣的情歌罢，你看两个身影强壮的后生，扯直了嗓音，通红了脸，在一起斗歌。同时被看好的苗家女子羞赧地站在一旁，等月落了，等星稀了，终于有一方败下阵来，端起一碗甘醇的米酒，一倾而尽，依然忘情地加入到热烈的鼓声和欢快的舞步里。

　　此时啊，情人桥被月色揽进了怀抱，你听那低低的耳语，哪一句不盛开出一场幸福的花事？ 【六】　沱江的雨　沱江的风 仿佛我的到来，只为邂逅一场沱江的雨，沱江的风。明明在白天，沱江的水清澈地流淌，两岸的吊脚楼临江伫立，在江水中安静地凝视自己温柔的身影。

　　夜还是来了。在静静的春日夜晚，隆隆的雷声，滚过沱江的上空，清澈，洪亮，而清醒。我无法描写一声声天籁的悸动，仿佛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抒情，每一声都深情而辽远，每一声都高亢而震撼心灵。

　　雨，自湘西大地上空淋漓而至的雨，落在沉淀着往事记忆的瓦当里，倏然滑落。落在窗台上，敲打着旅人轻幽的幻梦；落在青青的石阶上，是不是开出了一朵朵清澈透明的花朵？

　　翌日，游走在江岸的街道上，纤柔的雨丝随风翩飞，亲吻着我的发梢，睫毛与脸颊，像一位纯真少女轻柔的呼吸，轻轻抚过。于是眼明了，心亮了，把眼神投向更高更远处，看群山在烟雨朦胧中浸透诗意。
　　沱江的风，沱江的雨
我想把心留在这里
接受上天的洗礼
那水底飘摇的水草啊
那山崖上盛开的白色花瓣
请你们不要嘲笑
我这浅薄的一厢情愿
沱江的雨，沱江的风
我不能把脚步留在这里
化做泥泞的尘埃
那高高的青石门楼啊
那飘挂在江面上的虹桥风雨楼
请你们摄走我单薄的背影
还有灵魂
我是沱江风雨里
飘摇的
一枚，时光青叶
【七】　腊味儿 　　我该怎样形容这样一种味道——浸润着浓郁的烟火气息，被风干了生命本身多余的水分，而弥留下永恒的醇香；在年深日久的熏制下改变了容颜，依然不改内心对湘山湘水的眷恋。

　　我想，不是一个湘西人就不可能理解对腊味儿的眷恋与深情；一个离家太远太久的人，如果长时间不能返回那浓酽的故乡腊味儿，会在他乡的梦里辗转难眠。

　　那鬓发霜白的是娘吧，每天站在寨子里的山头上眺望；回到家里，还在用眼神抚摸那一块块亲切的腊肉。曾经绕膝的儿女，远在他乡，这牵挂，这思念，咋也混入了腊味儿的陈香？看一下，酸一下眼角；摸一下，便哽咽了喉咙。

　　那佝偻着腰的是爹吧，一大早爬上了山坡，看满山的橘子红黄。而孩子们的音信杳远，山那边吹不来一缕亲切的呼唤。昏黄的灯光下，呷一口甘冽的米酒，孩子们儿时的欢笑与模样会依次入梦，打湿黎明守望的星辰。

　　你不是一个湘西人就不可能懂得那种醇厚绵香的腊味儿。

　　在一个土家菜馆，老板将腊肉炒竹笋端了上来。我，一个外乡人，嚼着，咽着，那亲切的腊味儿竟也爬上了眼角，无端化做一滴泪，洇湿这脚下多情的土地。 【八】　沱江不系舟 　　在霏霏的细雨中，我和你，开始了一段沱江泛舟的记忆。没有沉重的锚链，亦没有狂涌的浪涛，嘴角轻扬，只见你微微一笑，沱江水便温柔起来，在细雨的爱抚下淙淙向前。

　　有一只舟，是生命之舟。从一片沉重的土地开始，我是那个一步一步拉纤行走的纤夫，山岩上的树啊，野坡上的花，我不能轻易回头，怕流光匆匆，将我坠入无边的暗流。生命有没有来处，就如我在散发着木质醇香的小船上，看见了在沱江水面上漂流的一只不系之舟。它从哪里来？它到哪里去？斑驳的船体，沧桑的容颜，说不定某处早被时光侵蚀，洞穿了肉身的所有隐秘。

　　两岸的吊脚楼，在微雨中临畔而立，静静悄悄，即不诉说往日的俗世风流，也听不见琐碎的叨唠。很多住过吊脚楼的人，很多在凌空的木格窗棂前探出头来遥望江面，等待归人的憔悴容颜，怕早已随风逝去。如今，业已停泊在虚无世界的某个渡口。

　　我望你黑黑的面颊，笑靥之后是瞬间的沉思。也许，是你看见了远处那只老旧的水车了吧，而今，安然在一个叫心斋的酒吧之旁。你听，心斋，店主人有多优雅，知道在水流湍湍的沱江之畔，心也需要有个停泊的小小港湾。

　　而我，今天只是沱江上的一艘不系之舟，踏着初春的泥土，迎着霏霏的细雨，开始一段长长的人生之旅，情感之旅，也许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浪漫之旅。

　　那一树粉白是什么花？我说。

　　那是李树，花之后就是李子。你说。

　　那绿绿的，新叶如百合的是什么树？我说。

　　枇杷树，今年开花，来年才结果。你说。

　　那艘飘摇的小舟越来越远，在视线里渐渐模糊。前路，会不会依然有清澈的邀约，你的，我的，属于幻梦深处的不系之舟，如约邂逅——只一次小小的触碰，便会打开这个春天的咒符。 【九】　浣衣声声 那吊脚楼上走下来一个袅袅的身影，湘西女子的身影。几日来，见过太多这样的身影，她们微黑着面庞，她们结实而丰满的身骨，她们的笑一如沱江的水般清澈见底，让你一下子看清属于生命本真的容颜。

　　说实话，我真的不习惯游走在红绿灯下，城市的灯火常常让我不知所措。嘶鸣的喇叭，沸腾的人声，一拨又一拨并不干净的空气，很容易让人感觉到自己是一株无根之草。即使在呼吸，也感觉不到自然的畅然与清新。

　　嗵嗵的捣衣声悠扬而富有韵律，你看那个湘西女子的身影，在细雨轻柔里多么妩媚。微微颤动的双乳，轻轻挽起的白皙的手臂，踏入水中石阶上穿着一双青绿短靴的双脚，是不是如一株湘山湘水里真诚的植物，把根深情地扎入这多情的土地。

　　左前方，在一只停靠的画舫上，一位美丽的苗家女子正将清脆的歌声飞扬，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漾开丝丝缕缕浅笑般的涟漪；落在我心里，像种下一个甜蜜的蛊；飞在烟青色的云天上，清风细雨弄情柔，纠缠成化不开的相思。

　　浣衣，在明净的山水光影里，我看见一个健康美丽的身影，正如走进母性湘西的深处，感知这绵绵长长爱的守侯。

　　漫漫岁月里，谁在为谁浣洗衣衫？绵绵情思中，你在浣洗谁不尽的思念？

　　浣衣声声，有一个淳朴的湘西女子走进心里，不是传奇，也能蛊惑这多情的人生。
【十】　凤凰魅影
　　我大概刚从梦里醒来，或者睁开前世的那双眼睛，便走进了这块神奇的土地。我在聆听，风声洗净耳廓，到处是天籁纯净的呼吸；我在张望，目之所及，一草一木都勃发出旺盛的生机；我悄悄卸下疲惫的双肩，褪去周身的劳顿，像一个顽劣的孩童，在山石间静躺，雨落大地，是我莫名流溢的泪滴。

　　你的身影开始在山谷中闪现，葱茏的树跟着摇晃了一下双肩，抖落往日的轻尘。我的喉咙开始蠢蠢欲动，尽管此生也不能把握那些跳跃如灵的音符，还是想为你唱一首不老的情歌。你的脚步匆匆，是走在赶场的路上，还是急着想回到暮色苍茫里的山寨？你把身影拉得长长，从天上到地上，从山顶到眼前，就这样，一直延伸到我焦渴的灵魂。

　　是苦恋？还是一场美丽的邂逅？在凤凰，无处不闪现一个诱人心灵的魅影，浸润我曾经苍白的流年。

　　山坡上的梯田啊，一只苍老的水牛，紧弓着腰身，把腿脚深深植入脚下贫瘠的土地，木犁划破春天的声音，脚步催开野花的声音，鸟儿啁啾叫醒山林的声音，交织在我简洁的生命版图。如果能，我愿意成为一个木讷而坚韧的湘西汉子，把皮肤铸成黑红的金属色泽，等待某个春天的夜晚，和你，唱起一支多情的山歌。

　　在卧龙峡谷，这里的水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激流湍湍，只在游船行驶的过程中，才闪开粼粼的波纹。一只水鸟，从天空刺下，钻进依然有些冰冷的水里，像一个跳跃的音符，过了好久，才弹出水面，继续沿着清冽的河水一路飘扬。

　　两岸的山也不算险峻，但那些奇怪的洞口，像极了山们冷峻的眼神，在审视行过水面的我们。记忆，也许不止是人的专利，一座山，一条河，一株草，一棵树也会有美好的记忆，等冬过去，在春天一一打开幸福的闸门，流淌出万般春色。

　　多想带上那高高的纱巾，穿上简朴的湘西土布，将身，将心，将此生的履痕，书写在古怪而神秘的湘西。这样，即使在来生的路上，你我也会彼此相遇，满心欢喜。

　　别回头，车窗外掠过的不是风，是一段美丽的凤凰传奇。卡嗒，卡嗒，时光的列车飞驰，我已无法忘记一个凤凰深处的翩翩身影。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4-9 12:5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