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那盏灯

　　　 （文\曾经沧海）
　　父亲生前死后都很寂寞，我无意夸大父亲的形象，坦率地说，父亲无能，在世人的眼里是多么渺小和畏葸。新中国成立时他已是三十好几的汉子了，仍是庙门口的旗杆——光杆一条，一个男人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资格谈形象和伟岸谈辉煌和显赫？父亲个子矮小，身高不过五尺，体重不逾百斤，且有哮喘病，凡此种种成了成家立业的严重障碍。1952年的早春，村里麻园婆婆给父亲说合，说村里的寡妇唐银妹前夫赴朝作战于临津江战役中阵亡，已守寡一年多，与父亲正好般配,只是唐银妹身边有两个张姓的五岁、七岁的女儿，头上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婆婆，负担可不轻。麻园婆婆说唐银妹生的是“花胎”，头胎、次胎是女孩，那么三胎、四胎肯定是男孩，那时的男人，最看重的是传宗接代，死后有个烧香拜路的子嗣。
　　父亲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与唐银妹组成了新的家庭，正如麻园婆婆所料，唐银妹二婚后接连生下两个儿子，其中大儿子就是我。可是父母相依相偎的日子，只在他们生命中延续了六年就画上了句号。1958年全国人民头脑发热大炼钢铁，是年秋后，村里组织炼铁大军，开赴千里之外的邵阳安营扎寨。那时去留问题个人无法掌控，父亲随着炼铁大军走了，临走时嘱咐母亲好好带孩子好好伺候婆婆，过年的时候他就回家。父亲走后两个月，村里流行肝病，好多人栽倒在床上再也没能爬起来。母亲顽硬地支撑着身子，就是死也等到父亲回家交班再死——她走了一家老幼怎么办，没有父母的家岂不是一盆散沙？但母亲无法逃脱死神的魔爪，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晚上，母亲勾销了她的夫妻儿女情结，永无反顾地走了，当邻居发现母亲时，母亲倒插在火箱里，一蓬脏乱的头发，笼住那张趴满泪水的脸，一双眼睛睁得豁大豁大……
　　在后来的日子里，两位同母异父的姐姐，她们的一个远房哥哥说来照看她们，两位姐姐就离开了我，事实上那个远房哥哥是为了霸占其家产，两位姐姐大部分时间是过着流浪一般的生活，后来被两家好心人收养才结束了漂泊之苦。我和八个月大的弟弟偎在多愁多病的父亲身边，弟弟没奶吃只好送人，送了三家人，三家人先后退回，最后被一家姓黄的人家抱走，但弟弟长到四岁时突发暴病不治夭亡，照迷信的说法是母亲在那边孤单寂寞，就把弟弟接走了。逝世时才29岁的母亲，有了弟弟的相伴，但愿在天之灵也能有些许安慰。
　　那年月是靠挣工分吃饭，父亲工分挣得少，自然生活就过得极为尴尬和艰难。好在父亲心灵手巧，他从山上砍来楠竹、水竹、斑竹，编织成竹篮、摇篮、背篓、箩筐、谷筛出售，换得块儿八角也能填补一点家用。夏夜的晚上月亮晶莹而幽深，父亲舍不得点亮那盏自制的煤油灯。就着清润的月华，左手持着篾片，右手握着柴刀，持刀的手轻轻往下砍削，捏篾片的手娴熟地往上推送，于是就发出轻微的“嚓嚓嚓”春蚕吃桑叶般的声音，在这苍凉的夜晚里听起来格外的平和，舒逸。那细细悠悠的篾丝丝，如喷泉一般从指间溢出，一束束，一把把悄没声息的整整齐齐的放到了父亲的脚边，翌天那些看似杂乱的蔑丝丝就魔幻般的变成各种编织品。
　　我担心晕晕糊糊的晚上，父亲莫要被篾刀咬了手，就劝他还是在白天破篾片安全。父亲笑笑，说晚上清静凉爽好做事呢。做事是凭感觉，凭一种心境，凭娴熟的技术，愿意做的事情，就能想办法做好，也不觉得麻烦和累，有灯无灯无关紧要，心中有盏灯亮着呢。父亲心中那盏灯是什么，幼小的我当时无法悟透。
　　我的童年正处于三年困难时期，肚子里装的皆是清汤寡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能捕到的都捕捉了，能吃的都被饥馑的饿民吃了。池塘里有穿着绿袄的青蛙，隐匿在田田的荷叶下面悠闲自在的静卧着，有人走下池塘去捉青蛙，但青蛙机灵得很，只要听到水响，立马就亡命地逃窜，要么钻进淤泥里，要么潜身石缝中，要么一纵身蹦到岸上，一连串的“三级跳远”，须臾就逃得无踪无影；有脑子活络的汉子持了钓竿，鱼钩上钩了棉团或蜻蜓蚂蚱，紧贴着荷叶飘来荡去，青蛙以为是昆虫在头顶游弋，即窜蹦而起一口咬住，上钩的青蛙还没转过神来就被捕蛙人擒住。我多少想吃到清香醇甜的蛙肉，但父亲既不会钓青蛙，他有哮喘病也不敢下到池塘里徒手捉青蛙，父亲只好望着池塘悠悠地叹气。
　　终于有一天，父亲还是弄到两只青蛙。青蛙已经去头去足，白白嫩嫩的肉质闪着诱人的光晕。晚上，父亲煮了一碗蛙肉递到我手上，催促我快吃，我埋下头来，一阵狼吞虎咽，一碗蛙肉全被我吃了。可是自始至终，父亲没有动碗筷，当我喝下最后一勺汤时，只看到父亲的喉结快活地滑动了一下。没想到半夜时分，我突然发起高烧来，浑身就像一堆火炭，我烧得不省人事，眼睛里窜出窜进的都是那些红眉毛绿眼睛的野鬼，我就胡喊：娘，快救我，我怕……那时农村缺医少药，父亲早就心焦得乱了方寸，他突然想起麻园婆婆。父亲星夜敲开麻园婆婆的门，一开声就说救救我家峰儿（我叫杨国峰）。麻园婆婆急忙问害了什么病，怎么得的病？父亲打个激凌，突然哭了。在麻园婆婆面前，父亲招了实情，原来他见我饿得不得了，自己又捉不了青蛙，就捉了两只癞蛤蟆。麻园婆婆急得跳起来，扬手就拍了父亲一巴掌，说癞蛤蟆有毒，你家峰儿中毒了！于是她翻箱倒柜找出一个舍不得吃的鸡蛋，就急急火火往我家走，路上顺手扯了一把退烧退火的“茅芭烟”草药。一到家，父亲就生火用瓦罐煨着“茅芭烟”，再把鸡蛋放在草药里一起煮。待鸡蛋煮熟，麻园婆婆问父亲是否有银戒指。父亲就拿出母亲唯一的遗物——那一枚银戒指，麻园婆婆把银戒指嵌进鸡蛋里，待鸡蛋煮熟后用一块白布把鸡蛋包裹着，在我的额头、胸口不停地刮刨。一会戒指就变成乌紫色，麻园婆婆说，我的咸气很重呀！抓一把火土灰把戒指擦亮，复把银戒指嵌进鸡蛋里，再刨刮，这样反复数次，我的高烧终于退了下来……从那次以后，父亲不再随便让我吃东西。
　　时局越来越吃紧，在村里是呆不住了，父亲就带着我去流浪。父亲会篾活，到哪儿都能混上一口饭吃，我们父子俩走千里路，吃百家饭，这条条无路条条路，处处无家处处家的流浪日子，让父亲吃尽了苦头。一次我们父子俩盲流到一个叫八面山的地方，在荒山野岭里转来转去，至黄昏时竟迷路了，我们发现不远处有一栋木屋，走到近前发现是一栋早已废弃的牛圈。父亲说就在这儿过夜吧，我和父亲疲软地坐到地上。天宇里亮堂堂的月亮，在云彩里不急不缓地穿行，田垅里，山涧中蛙鼓敲得勤敲得急，父亲嗞嗞地吸着辣辣的叶子烟。后来他霍地站了起来，说总不能让我这么空着肚子熬夜，他要去找点果腹的东西。后来他在一堆烂草堆里找到一衣兜不知名的野蘑菇，就把随身带着的小铁锅支上，生火煮着野蘑菇。当我饥不可待要吃蘑菇时，父亲一把将我拦住，说这年月野蘑菇毒死了不少人，还是他先吃，如果他爬不起来了，吩咐我务必去找我的一位二十多年不走动的姑姑，是亲有一顾，姑姑不会见死不救的。父亲装了一小碗野蘑菇，边吃边品味，终于他吃完了，没有异样感觉，他才说，吃吧，不会毒人的，于是剩下的野蘑菇全都被我吃了……
　　悠悠岁月，漫漫人生，父亲离我而去已有22个年头，他没有给我留下曾经为之炫耀的显赫的地位，丰盈的存款，宽敞的住房，但他在我的心中留下一盏明灯就足够了，那才是珍贵和不朽的。
　　2010、4、15
　　
　　　　 [ 本帖最后由 曾经沧海 于 2010-4-16 11:0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