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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在眼底看雪

2020-09-24叙事散文嘎玛丹增

在眼底看雪文 / 嘎玛丹增每个人都可能保留一些往事,不管时光如何老去,作为自己的细节,总要在恰当的时候,用来确定曾经走过的地方,让花白心灵获得短暂的安慰。我经常坐在房间里,回忆那些靠近过自己,又远离的山川河流、城市乡村、三朋四友……一次次
在眼底看雪

文 / 嘎玛丹增


每个人都可能保留一些往事,不管时光如何老去,作为自己的细节,总要在恰当的时候,用来确定曾经走过的地方,让花白心灵获得短暂的安慰。我经常坐在房间里,回忆那些靠近过自己,又远离的山川河流、城市乡村、三朋四友……一次次无端地想起一个少女,并默念着她的名字。关于这个少女,我从不和人说起。她不是我的故事,我也不是她的故事,那只是一个,注定要错觉一生的眼神,就像放在檀木箱柜的青瓷,已经长满了寒霜。

万玲,在初中时期,于我有精确的眷恋意义。这个年长我两岁的女同学,漂亮、丰盈、早熟。她清澈的眼眸犹如山间溪流,流淌着山野田畴清新而秘密的神韵,在血管里蜿蜒了半生。在如水般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初夏。我把年少时光里的空幻和美丽,放进了一个少女柔软的手心,懵懂地体验到了眼神通过眼神,传递给我的快乐和惊喜,也是我生命中,性别模式逐渐明晰后的神奇美好。尽管,那只是人生混沌时期,第一个开启情感想象的眼神,我在这个眼神里,觉醒并成长。

《少年维特之烦恼》,在我学生时代还是一本禁书。如果,我在情窦初开的少年时代,能够阅读到这本小说,那个长发飘飘的少女,给我的困扰和忧伤会更加具体。我的长发情结,就产生于那个时期。这不仅因为母亲蓄着乌丝般光亮的长发,万玲也留着黑亮的长发。对女人的判断和评价,我习惯用母亲作为参照,从前是这样,到现在依然坚持。尽管还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胜过母亲。当年偷偷阅读《石头记》,对一个低年级学生,稍稍深奥了一点,只是一知半解,自然没有找到痴迷于一双眼睛的答案。我的语文老师,已经让我尽可能多的阅读了一些禁书,但没有给我阅读有关男女情爱的书本。乃至于,我的学生时代对“拥抱”、“初吻”、“性爱”等等语词,完全陌生,所有公开读物里,通通没有这些字眼。

万玲身材高挑,比我都高几公分。她一直坐在我的后排,在读完初中四个学期之前,我还没有发现过世界上有一种眼神可以勾魂夺魄。某天,我回头和万玲交流数学答题时,突然遇到了这样的眼神。瞬间,我体会了什么叫触电。眼神撞出了火花,不是形容,那是眼睛传递给心灵的异样惊喜和慌乱,好像肺腑中遽然升起来历不明的太阳,把少男少女稚嫩的脸颊,烧成了烫手的羞涩。

万玲家居农村。她的父亲那时在坦桑尼亚修铁路,家境比大多同学富足。这个年长我两岁的女生衣着光鲜,衣料大多是当年比较稀贵的“的确良”和“涤卡”,也就是我们现在叫的化纤织物。少女日渐成熟的身体和渐渐扩张的曲线,隐藏于这些高档的面料中,既美丽又神秘。她是我们班上唯一在夏天穿裙子的女生。我相信,在我发现那个诱人的眼神前,我的许多同学早就发现了,比如我的好同学陈晓。

陈晓的父亲在林场当守林工人,居家之地距离学校有15公里的山路。往返于学校需要四个小时路程,他每天在山野行走,也经常将一些茶树苞儿、桑椹、毛桃、栗子、山梨等野果带到课堂。而这些山野美味,首先是送给万玲的。我当年对陈晓这种做法很是不解,但在我和万玲第一次眼神触电以后,开始有点理解了。
现在回忆起和万玲的眼神遭遇,心跳仍会加快。我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当年的感受。那不是溪流,而是洪水,是一种类似于灵魂出窍的快乐。是的,当我在1974年夏天从课桌上,转过头和一个少女的眼神相撞后,随着心跳的加快,我已经感觉不到存在,在窒息的快乐中,惊叹于眼神的神奇力量。她不仅让我发现了生命性别的奇异,也让我在整个初三为了寻找那个眼神,险些迷途难返。其时,我还是一个没有遗精体验的少年,对情感这个词语的语意还不清楚,不可能把那个眼神作为爱情进行体验。

那个眼神的存在,彻底倾覆了年少的快乐。在节假日和见不到那个眼神的时刻,身体出现了某种灼热的躁动,让我饮食无味,经常焦灼不安,父母关切的询问,只好吱吱唔唔。对万玲眼神的寻找和迷醉,就像一只飞蛾面向众多的窗口,不知如何进入。其实,这种迷惑,应该归结于生命性别觉醒后的好奇。我不仅在上课时,不时回头寻找着那个眼神,还在结束一周住读,周末回家的路上,躲在一个能够看见她身影的地方,用想象去捕捉那个眼神。甚至,在周一的早上,我会提前赶往一座山的半坡,眼巴巴地盯着蜿蜒于丘陵田畴的乡间小路——万玲上学经过的地方,等候着她出现并消失在视线里。就为了遥远地看见万玲轻盈的身影。这一切,都在隐秘中进行,万玲不知道,我的同学们更不知道。那是一个少年的最高秘密。至于少女渐渐鼓胀的胸部和身体的其它部份,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意念里。万玲于我只是一个眼神,一个让我感到无限欢快和灼热的眼神。我曾经期待万玲能够知道,那个站立半坡看她的人,是多么喜欢她,但又担心因此疏离已经开始的亲密关系,使得那个眼神因为羞涩和畏惧,突然向我关闭。这种被时代背景,归属于“不健康思想意识”的早熟行为,一旦被学校和家长得知,其后果会非常严重,必然遭到训斥,并有影响升学、名誉扫地、被人唾骂的多种可能。

一个少年的心事,居然也变得如许忧伤,既不能倾听,也没法表达,只能藏匿在身体深处,独立寒秋。即便一向勇敢顽皮的陈晓,也不可能对万玲说“我喜欢你”之类的话语。那个时候,我就懂得,不能表达也是一种忧伤。

陈晓个子不高,因小儿麻痹症留下了跛脚的残疾。这小子在初二时就开始长胡须,让我们很是羡慕。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在陈晓的撺掇下,我和许多男同学,兴高采烈地聚集在校舍砖墙下,用火柴烤热生姜片后,往唇上涂抹,据说可以帮助生须。但我最终没有成功,即便胡须长满了,也不可能掩盖事实上的幼稚。我和陈晓的关系一直密切,多次到他林场的家里游玩,用弹弓打鸟,坐在李子树上摘果盈腹。离开的时候,他的父亲还送给腊肉、野鸡或者瓜果。按说,我和陈晓的友谊,至少可以维系到整个学生时代。
“你是不是和万玲那个了?”某天陈晓突然问我,当即遭到理直气壮地否认。“不要乱说!”两个小男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既单纯,又上不得台面,只能在暗中较劲。

学校新来了美术老师,陈晓在老师点名时恶作剧,老师点第一个名字时,他就高声答“有”,老师点到的名字不是陈晓,立马引发了哄堂大笑,弄得美术老师很是尴尬。点完名,课堂秩序刚刚恢复,万玲在我身后突然惊叫了起来。陈晓把一条长毛虫放进了万玲文具盒,直接引发了她惊恐的惨叫。尽管,我没有自己希望的那样勇敢,还是和陈晓打了一架。和陈晓打架选择在学校后山的小松林。没有鼻青脸肿,也没有人知道我们打架的缘由。就连万玲也不知道内情。但这一架,把我和陈晓的友谊彻底打散了。初中毕业后,这个活泼仗义的同学,永远离开了我人生的视线。

时隔不久,万玲送给了我一支手工钩织的笔套,就在距离小松林不远的三岔路口。我欣喜若狂。我们双双潮红着脸,根本不敢注视对方。分别低头,各自仓皇走向了回家的道路。以后几天,我们见面就顿感慌急,在心中温习过无数次的千言万语,面对时连一句也出不了口,好像做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尽管满心欢喜。

身体和心灵的成熟,就像诗歌和音乐,距离我们的少年还很遥远。而爱情的烦恼和强大,也不在我们能够认知的范围。我和万玲在当年获得的心灵愉悦,局限在“看一眼,再看一眼”的单纯境界,情感的觉悟仅仅停留在鞋垫、钢笔、日记本、橡皮擦等等互赠的物件上。

直到今天,我不认为那是我的初恋。对那个清澈眼神的迷恋,和情感没有关系。那个眼神,只是唤醒了生命中对性别模式的简单区分,让我开始懵懂男女差异。当然,那也是我人生旅程里,一份最纯粹最单纯的美丽。欲望,在年少时期不具备生命的本能属性,不成熟的身体和心灵,还没有承载和感受人生这种美好事物的能力。

初三的暑假里,我经常去万玲家的四合院。她用她父亲从坦桑尼亚带回的罐头食品和糖果招待我,这些东西是稀罕物,极大地鼓舞了我朦胧的情感指望。万玲家整洁的农家小院四周,长满了慈竹林和牛耳竹,各色花朵在低矮密集的灌木间争相开放,微风吹过时,青翠竹叶纷纷扬扬,浅唱着古老的谣曲。老母鸡带着一群鸡雏,在院落“咯咯咯”地呼来唤去。我们坐在竹椅上,一起做作业朗读课文、温习功课、畅谈理想、展望未来,在一次次慌张愉悦的凝视里,度过了许多美好而快乐的时光。在乡间瓜果满架,鸡鸣犬吠的四合院,无需担心别人发现,可以持续地深入对方的眼眸,在那里风花秋月,直到把对方一次次看进羞怯发烫的心底。

记得当年,正值初夏,梯田里稻禾青碧,蛙鼓虫吟;田埂上高粱吐穗玉米扬花,散发出清香的气息;布谷鸟站在山岗桉叶树稍弹唱,雀鸟们飞过茂密的青冈丛林,把田野的盎然生机引向了远山层岭。大地清新而幽深的秘密,在阳光下一一敞开。我们的身体,也在如羽的阳光下灿烂成长。那个夏天的田野,把我和万玲的朦胧情感,引向了激情四溢的危险边缘。有一天,我们在田间采摘俗名“侧耳根”的野菜,我在水田里摘,万玲穿着一身碎花衣裙,提着竹篼站在田埂上,刚用皂角洗过的乌黑长发披散于肩头,被风轻轻掀起,纷扬出万千柔媚。她丰盈洁净的身体,在衣衫后面究竟有多少神秘?不在少年的心思。那双清澈得让人永远心慌的眼神,已经让我如溺深潭。面对心仪的女生,鼓足了好大的勇气,才咕噜出一句:“万玲……你真好看!”慌急中,她差点落入水田,我赶紧扶住了她的身体。就这样,我们在不经意间触摸到了对方的双手,瞬间感受到了另外的惊慌和快乐。至此,眼神的意义开始发生变化,我们不仅从目光深处获得了心灵的快乐,居然还从双手的紧握中感受到了身体的快乐。这两种快乐让我们向往和迷惑。

万玲成熟少女身上散发的温馨气息,不仅醉倒了一个的少年,也愉悦着慌乱的少年情怀。学工、学农、学军,是当年学校教育的主要内容之一,在学工的矿山,在学农的农舍,在学军的拉练途中,我们均会因为莫明其妙地期待,避开老师和同学的视线,偷偷地寻找着对方的双手。我们的掌心,写满了对方看不清地址的名字,握紧的手一次次汗湿,血液汩汩作响,目光烁烁生辉,心神惊慌失措……有时候,在人多的场合,会因为这种期待,把手的紧握转移到脚的交流,变成了两只脚的抚摸。这种渴望和行为既是本能的,也是单纯的,我们从中感受到了身体的欢愉。那时,我们不懂得拥抱和接吻,实际上,我们根本就不知道男女之间,有接吻拥抱这类亲昵的行为。

爱情,是心灵的,也是身体的,所有的爱情,都需要自己之外的身体进行辨识和验证,只是,我们当年哪里懂得。尽管,我们在眼神的碰撞和手脚的相握中,感受到了别样的美好,但对身体和情感的理解空前幼稚,我们的年龄和空白的人生经历,以及对男女关系的茫然无措,不支持也不可能继续轻狂激荡的年少情感。

这种单纯的美好,结束于万玲突然提出的一个问题。在学工煤矿的露天电影场,我们带着班主任老师年幼的孩子看《地雷战》,孩子坐在我们中间,我和万玲的双手绕过孩子单薄的后背握在了一起。电影散场以后,万玲悄悄问我:“我们经常这样,会不会……怀娃儿?”羞耻,瞬间涌入我们大脑。我们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了羞耻!对行为的后果,既无知又恐惧。万玲突然间提出的问题,我们无法寻求答案,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也没有办法找到答案。我们认为自己犯了错,而且错误重大,有种模糊的犯罪感。于是,我们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终止了这类亲密的行为,随着功课的紧张和中考的接近,眼神的魅力渐渐黯淡。我们幼稚的身体和心灵,无力继续情感的神奇和深度,青马竹马的浪漫,成为一本小说的虚构,开始就给结局打了一张收条。

我和万玲,从此天涯。庆幸的是,我们当年的眼睛里,还没有黄昏。花开的幸福,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各种磨难和困境,自然看不见深秋的悲哀。

初中毕业后,我和万玲又升在同一个高中班,但我们疏远了,故意躲避着对方。在三年高中阶段,几乎就没有单独在一起说过任何亲昵的话语。心照不宣地认为从前错了,错了就要修正。直到高中毕业,我们之间既没有过一次洞彻肺腑的眼神交流,更没有双手相握的亲密行为。我们把初中时期发生过的事情刻意地忘怀了,或者说因为亲密握手的“出轨”,已经把我们的期待和向往,死死钉在了意识的耻辱柱上,我们稚嫩的心灵,难以担待传统的雨雪。

后来,我当兵离开了家乡。万玲和家人也离开了故里。据说她高中毕业后,在某个铁路小站当了工人,直至今日。我再也没有见过万玲。我懵懂时期对那个眼神的眷恋,必然而美好的结局在了混沌的年少时光里。
我已经看不见那个眼神,记不清那个少女的模样,但那个眼神真的很迷人人,很美好。

[ 本帖最后由 琴若雨 于 2009-7-4 22:32 编辑 ] 嘎玛丹增, 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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