笤帚疙瘩闹元宵

笤帚疙瘩闹元宵
王九峰

在我的记忆里，孩提时的正月十五过得既简单又充实，而且刺激。原因是元宵节不仅仅是大人们每年春节最后一次热闹，每到这天集市上都有舞狮子，踩高跷，打腰鼓等等。而元宵节的夜晚更是孩子们一年一度恣情狂欢的又一次乐事。因为元宵之后，年算过完了。这天，连平日节俭惯了的母亲，也会毫不吝啬地把家中仅剩下的最后一点猪肉全部拿出来，配罗卜粉条豆腐放在一起煨上一大锅，再蒸上一锅平时不得多见的大米饭，一家人欢欢喜喜围坐在一起大嚼一顿。然后大人们有些一边继续打牌玩耍，有些一边慢条斯理地整理农具，准备春耕。孩子们也该收敛玩性，打点精神预备重新回到教室中去。

但真正让孩子们对元宵节充满期待的原因，并不单纯是中午那顿香喷喷的烩菜，和去街上看“玩玩艺”，实在是晚上那个皓月当空下的朦胧旷野上的使劲耍闹，和撕捶练打。农村没有什么娱乐场合和娱乐活动，广袤的大地，就是孩子们尽情嘻戏的幸福乐园。

因为物质和经济双重困乏，那个时侯农村很少有人放焰火，只有遇到好年景，生产队里才肯拿出点公积金买点烟花炮竹，在元宵节夜晚放上一阵。就这样也会引来四村乡邻们前来观望。那时农村集市上卖的烟花较简陋，是一种较高梁杆稍粗，约一拃多长，炮引在烟花身架偏下的那种，燃放时还要先行绑上一截细麻杆，为了飞升时能够保持平衡。至于麻杆需要多长，全凭燃放者的经验。太长了上重下轻，点燃后烟花好往下栽，根本飞不起来，太短了又没有起到平衡作用，一点燃便顺着地面斜飞。俗话说跑“地出溜”了。这样就失去了放烟花的意义。说实在的，在我的记忆中，我们村总共就放过两次烟花。而仅仅两次的喧嚣，也不亚于大年三十晚上邻居们围坐在生产队的大仓房中一起烤着棉花柴熬年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唱唱叫叫的热闹。而小孩子们除了凑凑大人们的场子外，更多的是掂着灯笼满村放颠地去寻找自己的乐趣。这种欢闹，对好动的孩子们来说，远远不够。真正的企盼还是正月十五夜的通宵达旦。

正月十五这个节日，虽说并不被农村人十分看重，但仍有它的不可忽略性。它不但令孩子们快乐，也是母亲们一年来对孩子爱心成果的集中体现。只所以这样讲，是有其原因的。也就是说，上元节虽说有二千多年的历史，在古代每到此夜，官家与民同乐，因此有“金吾不禁夜”之说。具体到乡间里闾，山高水长，自然受不到官家泽被，“火树银花不夜天”，也不过是传闻而已，生活在农村，世世代代也未必能够亲眼一睹。但卑贱者最聪明，虽在穷乡僻壤，自有行乐之道。此道说来也似乎算不得孤，因为需要母子们之间的互动。那时农村扫地和刷锅用的器具十分简单，即每当秋深高梁熟后，大人们便用镰刀把那种散穗品种的高梁糜子和顶端的箭杆一同截掉，再把高梁颗粒摔净，去掉鞘及箭杆下面的节，然后把高梁糜子用细麻绳或细铁丝分别将其扎成笤帚和专用来刷锅的刷子。这些在城市人眼中看似不起眼的土玩艺，却是农村娃子们元宵节夜里在廓大的田野这个大舞台上可资尽情演唱，并且无物可替的不二道具。 每当年节过罢，母亲就留心收捡起用废了的笤帚和刷子疙瘩，她每收捡一个，就冲洗得干干净净，晒干后用绳绑好挂在墙上。这样做，好象是她应尽的义务似的，没人监督和号召，但她却自觉履行着这样的责任。直到正月十五这天下午，母亲便会把她一年来的成果展现在我们面前。当眼前出现了一堆长短不一的笤帚和刷子疙瘩时，想象着今晚那场痛快无比，又激烈刺激的甩刷子疙瘩比赛，心情的愉悦实难用语言形容。 农村饭晚，当扒拉完碗内最后一口饭，早已是明月高挂，寒星朗朗的时侯。我们这群小不点，便尾随着村子里的半大孩子们的后面，浩浩荡荡地向预定的旷野里行进。到达目的地后，大伙便呼啦一声分开，选好各自的位置，把笤帚或刷子疙瘩用绳子绑结实，再用麦拮或其它柴草把绑好的疙瘩点燃，然后把绳头缠在手掌上，就使劲甩起火圈来。这也是一场无声的比赛，有从头上盘旋着平行甩的，有从身子－边甩得象大车轮子的，有的在前后左右来回交叉着甩的，总之，看谁的火圈甩得技巧娴熟，花样翻新，并甩得圆溜。他就可以在小伙伴们面前扬眉吐气。因此每个人都拼出最大的力气和技巧去甩火圈。此时邻近村庄的孩童们也都纷纷来到野外甩火圈，在这耿耿夜幕中，到处都见火圈明灭，很是好看。当甩上一阵笤帚疙瘩后，人有点累了，便拿着明火在田埂和堰搪堤上到处放荒。一时遍野火光熊熊，把这沉沉之夜照得明亮如昼。这些腾腾而起的野火足与星月争辉！放罢荒，附近村子里的孩子们逐渐聚拢在一起，相互评点哪个村子的火圈甩得好，当然，每人口气里都带有自炫的成份，这便引起了彼此的不服，于是大伙便七嘴八舌地叽喳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争得不亦乐乎。每当此时便会有人提议几个村子的小伙伴们以摔轱辘(即摔跤)来决胜负，群体响应，旋即便有人捉对摔将起来，一方若有人败下，迅速再換一人接替，互不相让，人人都卯足劲要为本村集体荣誉出把力。最后直摔得个个精疲力尽，浑身汗流才作罢。待喘息稍定，大伙又鼓起余勇，把剩下的笤帚疙瘩集中一起，推举出每个村子里甩得最好的孩子为代表，让他们来个表演赛，大家也都乐于欣赏。那些风头甚健者也不谦辞，便使出浑身解数用力甩起来，旁观者也极尽观赏者之责任，扯开嗓子，拼命叫喊助威。等笤帚疙瘩全部告罄后，夜已阑珊，兴也阑珊，恰此时各个村庄的鸡啼声也在黎明前响起，孩子们便相约来年再比，然后分别簇拥着他们群体里的那些优秀人物，呼啸而去，似乎这些胜出者给他们带来了无限荣光。而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元宵之夜，因这群农家子弟置身之故，被闹得热气沸腾，声色俱佳。

有一年母亲身体不适，春上便随父亲去外地检査治疗了几个月，顾不着帮我们收捡笤帚疙瘩。到了新年正月十五的后晌，我和哥哥因不能再去野外甩笤帚疙瘩而略露出点落寞情绪。不料母亲从墙上取下几把秋后才买回的新笤帚，坐在院内一声不响地用剪刀把上面的长毛毛剪去，形呈疙瘩状。晚饭后将这几把新笤帚和绳索－并交给我们，并－边为我们把袄扣扣齐，－边嘱咐“夜里天冷，玩罢早点回来。”一时间我们的内心，洋溢出对母亲有种说不出的感激来，其欣喜若狂的的心情，更难以语言形容！

时光迁延，庚寅元宵将临，时不时看到已有人在喜气洋洋地慷慨解囊，为孩子们预先零购些品种不一的烟花供他们每到晚上随意点放玩乐，刹那间，这件封存脑海已久的儿时闹元宵的往事不由得又浮了上来。如今，市场上的各色烟花炮竹应有尽有，燃放起来既简便又璀灿绚丽，远比我儿时甩火圈用的笤帚疙瘩要气派壮观得多，但真正让我铭记于心，永世不能忘却，并深深怀念着的仍是那时的笤帚疙瘩和天然逸趣。因为在那既土气，又不登大雅之堂的笤帚疙瘩身上，饱含着母亲对儿子体贴入微的精神鼓励和心灵抚慰，以及大爱无声的殷殷深情。这种爱是世间任何爱都不能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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