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雪一直在下
2020-09-24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雪一直在下雪一直在下。下雪了,村庄就是一片笼统的白,天地没有边界,就像一个老人反穿着皮袄。下雪的时候,山旮旯很静。一头黄牛睡在地上,把隔夜的草料吐出来,慢慢地嚼,嚓啦,嚓啦,那牙床仿佛是一盘老磨,磨着悠长悠长的光阴。一只公狗撵着母狗跑过去了
雪一直在下
雪一直在下。下雪了,村庄就是一片笼统的白,天地没有边界,就像一个老人反穿着皮袄。
下雪的时候,山旮旯很静。一头黄牛睡在地上,把隔夜的草料吐出来,慢慢地嚼,嚓啦,嚓啦,那牙床仿佛是一盘老磨,磨着悠长悠长的光阴。一只公狗撵着母狗跑过去了,三五只鸽子还在呢喃呱呱。火狐狸就偎着芨芨草打盹,毛发被风吹起来,像抖动的红色火苗。
村庄里最先出门的是拐子爷,他的腿早就坏了,走路一跳一跳的,瘸着,摇着,那样子宛若一片老朽的树叶,稍不留心就会掉进沟壑,让泥土埋了。但他还是走着。固执地走着。拐子爷走了一辈子的山路,半辈子的时光就留在阳坡的荒地里。那里埋着他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坟院的草都摸着人的屁股了。雪天雪地,他还是来了,跪下去,烧一柱香,磕几个头,然后再爬起来,一个人咕叨些闲话,或者发几句牢骚。他的儿子们早把棺材预备好了,等他一死,也就能回到这个家园。早些年拐子爷打算死后就睡在娘的跟前,好好陪娘拉呱闲话。妇娘在世时患着腰腿病,老喊疼啊疼,把天都喊疼了,他是在想,有一天自己死了,也要来到娘身边,为她搓搓背,揉揉腿。可他瞅准的那地方被弟媳占了。弟媳妇是喝过敌敌畏自杀的,才30多岁就去了阎王殿。按照家族的规矩,横死鬼是不能进祖先的坟院,但那阵子,她的两个孩子给他下跪,抹着鼻涕眼泪,孽障得像个雀娃子。人心都是肉啊,能不难肠吗。后来他也就答应了,把弟媳妇埋葬到了娘的脚下面。30年过去了,他还记得弟媳妇的模样,那么俊俏的脸,那么长的辫子,水汪汪的眼睛,能把人的魂儿给勾进去。年轻时,他也打过弟媳妇的坏主意,有一回,从后面把她搂住了,手底下就捏着那个软喧喧的奶子,弟媳妇没有恼,也没有反抗,只是转过头来朝他笑笑说:摸摸就行了,那种事可不能做,你是娃的大爹呀。就那么一句话,他身上的火便熄灭了,松开手,抽了自己三个嘴巴,这件事让他难过了半辈子,只要躺下来,眼前就晃悠着弟媳妇的那双大眼睛,他暗中骂自己,骂自己是驴,是牙狗,是骚牛,骂了几十年,那罪恶好象总是骂不走,尘土一样沾在他的身上,落在他的心中。老拐子爷始终想不通的是弟媳妇,好端端的,突然就喝了敌敌畏,还喝了一瓶,说死就死了。听村上的人说,那天她去了队长家,是为了订正几个收麦子挣下的工分,回来脸色很难看,接着就喝药了。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永远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人死如灯灭,连一绺青烟也没留下。拐子爷能做到的就是在弟媳妇的坟前坐一会儿,用手拨拉开墓道上的雪,他知道弟媳妇爱干净,她在这里走来走去,那双绣着柳叶兰花的鞋不能沾着泥水啊。
雪一直在下。雪里的白杨树静静地站在那里。白杨树很老了,枝桠垂挂着,一副孤零零的样子。有几个孩子在树下打雪仗,发出尖利的呼叫。一个老婆婆猫着腰在雪地里拣牛粪。一个老汉兜着裤腰,静悄悄洒了一泡尿。
离村庄很近的是山。馒头山。那样子还真像馒头,圆圆的,白白的。下雪天,半山腰的尼姑庵开着门。从山下走上去,一共有35个台阶,是纯粹的石灰岩条子,窄窄的,只能踩下一只脚。有一个尼姑站在台阶上,慢悠悠地扫着积雪,扫帚下的雪雾弥散开来,遮住了她的身影。好多年了,这里的雪都有她一个人来清扫.。尼姑是山那边的人,来这里已经五年了。她本来是个好姑娘,人长得清秀、妩媚,上过学,有文化,那年跟着村上的人去新疆摘棉花,被工头糟蹋了,后来就破罐子破摔,进了一家发廊,成了坐台小姐。她走进尼姑庵就跪在了菩萨的面前,泪流满面,说出的第一句话是,男人坏,都是牲口。那天庵里的主持给她剃度,念着阿弥托佛说,扫雪去吧,等台阶上的雪扫完,你的心也就干净了。一袭青衣,一把扫帚,只要下雪,山门外的台阶上,就能看到她孤单的影子。
雪一直在下。村办公室的门前,停着许麻子的小轿车。许麻子是村里最牛逼的老板,他在县城里搞建筑,开酒楼,一个人有几十家铺面,赚下的钱足够让村人过活几辈子。每到冬日,在落雪的日子里,许麻子就开着车来到村庄,逍遥得像个神仙。许麻子说,城里空气不好,汽车比毛驴还多,憋闷死人,不如乡下,西风吹,雪花飘。他说话时手舞足蹈,颇像个农民诗人。办公室的火烧得很旺,村长、书记、文书都来了,他们陪着许麻子搓麻将,打扑克,一折腾就是几天几夜。许麻子打牌,喜欢一根接一根地吃烟,烟的牌子都很亮堂,或是红塔山,或是大中华,偶尔也会给村长门发一两支,扔在他们面前,笑哈哈地说,一根不过才几块前,九牛一毛呀。有时候,许麻子还给他们说一些黄段子,大家跟着笑,笑过了,才觉得这村官实在是憋屈的很,没洗过鸳鸯浴,没玩过小姐。小文书第一个发感慨,这农民,生来就是驴的命啊!
村官和老板在这里乐着,没有谁知道有一家人正在打内战。那人家的老人患了中风病,在炕上一躺就是几十年,现在儿女都大了,要分门立户,骡子有人分,拖拉机有人开,就是没人养活老汉。大儿子的态度很明确,三弟是脱产干部,月月有几百元票子,其他人管爹吃喝,三弟承担医药费。三弟不吭声,三弟媳妇却跳了起来:都是爹的儿,干吗叫我们背大头?后来,还是二儿子想出个折中办法:要不就抓阄,谁抓上谁侍奉一个月,轮换着来。后来也就抓阄了,三弟写了三个纸球,偏偏写“爹”的那个叫老大抓上了,老大媳妇又提出疑问:这月三十天,下月二十九,多一日,少一天,我们不吃那个亏。二儿子说:爹的粮仓里还有麦子,我瞅瞅,大概剩五斗,归你们。一个老人,三个儿子,牵扯的问题比国际争断还复杂,骂仗,争吵,讨价还价,半天才有个结论。大儿子心里冤屈,但也只好认了这个事实,最后就把老汉抱起来,放到架子车上拉走了。咯吱咯吱,车子走着,雪地上留下了两道长长的辙印。
雪一直在下。村东头木瓜的老婆要生孩子了。木瓜的老婆一连生了四个丫头,招兄,跟弟,亚男,盼盼,啥名字都叫过来了,就是没有盼来个带把儿的。乡上的工作组隔三岔五往他家里跑,先是动员女人套环,后来又劝他节扎,但木瓜每次都耍无赖,逼急了还骂人家计生干部,说什么除非把女人的×上了锁,要不就得生娃,老子啥都不怕,就怕断后无子孙。来一次,骂一次,时间久了,工作组也便不再进他的家门。这一回,老婆又到了临产的时候,他被接生的婆姨撵出门,蹲在炕洞前听动静。女人千真万确疼得厉害,高一声低一声地呻吟着。他听到接生的婆姨说,你就喊吧,喊几声就松活了。屋里的女人就野着嗓子吼起来:木瓜啊,你是驴,光图自己的舒坦哩……雪越下越大。雪落下来,盖住了木瓜的头发、眼睛、眉毛,他蹲在那里,很快变成了一个雪人。
雪花静静的飘着。雪把村西头的山路掩埋了,没有了路,但村里人还得出门,还得往远处走。今天是狗娃相亲的日子,他的爹妈很早就离开了人世,家里穷,说不上媳妇,前几天,有人在后山里打问着了一个姑娘,说是愿意嫁到前山,找个实诚的汉子过生活。那姑娘虽然是哑巴,但心眼好,人长得壮实,种庄稼能顶个小伙子。狗娃天刚亮就忙活开了,穿新衣,擦皮鞋,不到一顿饭工夫,人就光鲜得像个新女婿。那时刻,少不了一些年轻人给出主意,想办法,有人说,给姑娘买一件呢子大衣,再送上二百元钱;也有人说,啥也不要拿,今晚上你就钻她被窝,等生米做成熟饭,她就得跟着你屁股转。狗娃是实在人,听着大家的话总是笑。憨憨的笑。狗娃说,他知道疼女人,真要娶回来,什么都不让她做,能生个小狗娃,他会天天去尼姑庵,给菩萨磕响头。8点钟狗娃就出发了,他依旧骑着那头黑骟驴,得得,得得,往后山里赶路。驴也是精心打扮过的:皮笼头,呢纶缰绳,鬃毛和尾巴上都扎上了红稠穗穗。
雪一直在下。村里的炊烟缓缓升起来,打个圈儿就消失在茫茫的虚空。草垛,河流,磨访,庄园,山冈,荒地,所有一切都被大雪笼罩着,白得虚无,白得孤独,白得迷迷茫茫,白得看不见时间和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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