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 如 雪

发 如 雪

那是一张发黄的被磨烂了边的老照片。背景是我记忆中姨妈村子里的梨园，四五岁的我依在母亲身边，而比我仅小一岁的外甥女则依在姐姐身边，母亲与姐姐她们并排坐在一张板凳上，她们刚从城里回乡的样子。我则是一个乡村长大的野丫头：黑黑瘦瘦的，头上用皮筋扎着一个朝天丫，而我旁边的外甥女却是白白胖胖的，极讨人喜欢。正是因为我那极讨人喜欢的外甥女，我不得不与母亲离开。

我被留在乡下的姨妈身边，那阵子我曾形影不离地守着母亲，可别再让她如以往那样悄悄离开。但就在我次日清晨一骨碌爬起来的时候，终于又看不到了母亲。我哭嚎着，有着就不出的伤心。姨妈在我印象里是温和的，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笑咪咪的模样，但她那时的笑对我来说却又显得别样的陌生。我终于在她的百般劝说下，止住了不住流淌的泪水。她将我的棉衣在火笼上烤暖和了，嘴里不住地说着安慰的话。她说话的时候，很是亲切地摇着已夹着些许白发的头。她没有妈妈年轻！我心下这么想着，泪水止不住再次落下来。

那个冬天显得格外寒冷。近年关的时候，我跟着姨妈的屁股后面，朝着那个有阳光的谷场走去。谷场的一角，有燃得正旺的炉子，炉子上面有冒着热气的水壶。姨妈散开我的朝天丫，冲那正忙碌着理发师傅说：一会儿给这丫头理下头发！我一下就抱住了头，我对头发有着别样的爱惜，很想修那长长的如那时样板戏里李铁梅的大辫子。然而姨妈好像不在意我的抗议，她说小孩子要听大人的话，太长的头发不但要长虱子，还要长火疮的……她这样说的时候，虽然柔声细语，但我依然想起此刻站在一旁的是姨妈，而不是生我养我的亲妈，我对她的话还是有些敬畏的，不得不乖乖坐在那个藤椅上，让那个看起来又老又丑的剃头匠，拿着一把手动推子，那推子落在脖颈上痒痒的，像毛毛虫爬过，又有股透心的凉。他再要向上推的时候，我大声说别再弄短了，我要留下头发扎辫子的，至少要扎一个朝天丫……

多年以后，我在所居住的城市，看到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们，他们的头发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一层层剃短，向四周散开，发脚用推子推成一个小弧形，这就是术语上说的坡度。然而他们的头发终究与我那时强烈要求留下来的还是有一定区别的，直到有一天，一个朋友领着她才领养的宝贝女儿来我家里玩，那女孩很是乖巧，圆圆的眼睛，却又流露出些许的怯意。难得的是那一头稍黄的头发，发脚也是坡度形的，再往上却是齐齐的，有些小蘑菇形状，直齐到眉。我仔细打量那发型，很熟悉，再看那孩子的长相，及眼神，都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那不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吗？我从那个又老又丑的剃头匠的藤椅上一下窜下来时，我那奇特的发型曾被那些调皮的孩子叫喊着：瓜皮帽，瓜皮帽……而我也不甘示弱地指着他们的头顶说：葫芦瓢，帽檐壳……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许多的陈年旧事，更想念我那多年再没见过面的姨妈。我想那些曾经的日子里，姨妈拿着手里做针线的剪刀，一次次地为我修着渐长的发脚，而顶端的头发，却再舍不得剪下。她也曾在我的要求下，为我将那渐长的头发，用五艳六色的皮筋一丛丛地扎得竖起，就像那门神上的天兵天神手里握着的狼牙棒。我顶着那满头的朝天丫，自豪地在门前招摇过市般地走来走去。我也曾怀着一颗天真的童心，搬一张小凳子让姨妈坐在上面，然后让我充当一回理发师，将她黑白相间的头发梳了又梳。姨妈的头发永远是齐耳的，丝毫不曾零乱，有条不紊地就像她再平凡不过的一生。

记得次年我被母亲从姨妈的村子接走后，我就很少再回姨妈所在那个村庄了。十七岁那年春节我去过姨妈家一次，那时的姨妈已经很老了，头发已彻底全白了。她如以往一样，笑咪咪的，问长问短。她挽留我在她家吃饭，我瞧着她的冷锅冷灶，终于不忍心再让她为我操劳。之前我曾从母亲偶尔的描述中，得知一生都坚强的姨妈，晚年的境况并不太好，儿媳们已经有些嫌弃好的手脚不灵便，一个个都搬进了新居，却将她独独留下，姨妈守着老房子，孤苦伶仃地度着晚年的时光。

我从姨妈家走出时，天上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姨妈依依不舍地将我送出村，她拍打着我头上飘下的几瓣雪花，嘴里喃喃地念叨起了我小时候的模样，她说我那时是如何的乖巧，总是闷声不响地坐在小凳子上，小小年纪就像是有许多的心事似地……也有任性的时候，那时总是护头上的头发，轻易不让剪短……她这样说的时候，我看见有几瓣雪花飘落在姨妈的头上，与她满头的白发交融在一起，以至于我已分不清到底哪是她的白发，哪是天上的雪花。

然而姨妈却错爱了我。

她去世的时候，我竟没来得及去为她送葬。我那时正在离她并不很远的都市谋生，当得知她去世的消息时，已是她走后的次年春天了。母亲说，姨妈就葬梨园里，她曾在回乡的路上，经过姨妈的坟头，看见满园的梨花，纷纷扬扬开了一片银白……

——姨妈姨妈，我想念你的怀抱，想念你的发！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3-19 17:3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