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姨和表姐们（二）

香姨和表姐们（二）

秀表姐

　　秀表姐是四舅的女儿，只有一个；四舅的儿子是大表哥，也只有一个。四舅在村小学教学，多少有几个工资，一儿一女，家庭经济情况在六个舅舅家是最好的。 　　所以，秀表姐被养得很娇气，就像城里的姑娘，白白净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而成为城里人，也一直是秀表姐的梦想。记忆中，秀表姐皮肤白皙，剪着齐眉的刘海，个子高挑，尤其是一双眼睛，又大又圆，黑白分明，一忽闪，就有着一缕明星的波光，又亮又清，是很好看的。她从来没有穿过一件带补丁的衣裤，衣服好像也从来没有脏过，什么时候都不见一点尘灰，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顺顺贴贴，不是我们平常见到的村里的那种头发乱糟糟的脏丫头，和我们这一群整天不安分的家伙一比，我们是猪猡，秀表姐是仙女。因此，看见秀表姐，我很是自卑。 　　也许就是这个缘故，秀表姐对我们一般很冷淡，总是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看我们，之后，就不声不响就离开了。她不多和我们说话，更不多和我说话，似乎，我们是不相识的，更不是亲戚。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我的自卑造成了我和她的疏远吧，但那时候，我以为秀表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和桂表姐的大大咧咧咋咋呼呼不同，秀表姐文静安详，不乐于在人多的地方张扬，更不屑于主动相处。这样的性格，注定了我们是陌生的。 　　但这一点不影响秀表姐的别致，当我们在院子里疯狂地玩耍时，秀表姐就亭亭玉立站在旁边，一声不吭。而她的眼睛是活泛的，当有人发出怕人的叫声，她的眼睛就显出惊愕的表现，滚圆的双眸是紧张的，攥紧拳头，以为会有什么不测产生；而当院子里充满欢声笑语，她的眸子则是欢乐的，她的齐眉短发微微晃动着，在光洁的额头轻轻抚弄，是一个个顽皮的小手；她的眼眶里盛满笑意，象水流一样缓缓流淌，流淌，有无限的欢欣和活泼。偷偷地观望秀表姐的一举一动，我总是期望她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我们的目光相遇的瞬间，它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慌不择路，就会游移出去，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去，再也回不来了。这时候，我可以把它当作一种内里的傲慢，心中就会懊恼不已。 　　更多的时候，我和秀表姐，不会在一起，我们是隔离开的，秀表姐的形象就会模糊起来，像一个遥远的记忆。只有当跻身于小县城的闹市中，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城市姑娘来来往往，她们白皙矜持的面庞高挑挺拔的身影，把小县城装扮得那么鲜亮和陌生，我就会无端地想起秀表姐。秀表姐在外祖母家的那个小山村，背着花书包，梳着齐眉的短发，白色底子上浅灰色碎花的短褂，浅灰色的裤子，深红色的手纳条纹鞋，款款地袅袅娜娜地走在铺满尘土的村路上，挺着胸脯，目不斜视，神情冷漠而傲慢，一副不理睬人的样子。我想那样的秀表姐，更应该属于小县城宽阔的大街，而不是外祖母的那个光秃秃的小山村。 　　实质上，当我离开我的小村庄，有机缘进入县城的时候，秀表姐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的理想已经完全泯灭了，而且，再也无法复原。我知道，这一直是秀表姐深深的隐痛，四舅固执地不愿为秀表姐办理农转非户口，认为花很多的冤枉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虽然，表面上四舅没有说过，但我判断，四舅是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祟的，他不愿意为一个女孩子去办理的，他在这件事情上一直保持沉默。秀表姐哭了，她上学的成绩平平，升学无望，而通过花钱这一条捷径也断了，她很是伤心。但有什么办法，秀表姐终于没有通过任何途径成为城里人，她务农了。 　　在田间的耕作，毕竟是辛苦的。秀表姐裹着厚厚的围巾，戴着口罩，全副武装。在盛夏的田野，我看见了她忧郁的眼神，那么无助和孱弱，而那个时候，我已经上高中了。在暑假，我帮助舅舅家收割庄稼，秀表姐默默地翻动镰刀，双手下，干枯的小麦秸秆一束一束被她割下来，小心地扎成整齐的一大束，在空旷的麦田，是如此的齐整。我知道，秀表姐割麦子下手很重，灰白色的泥土上，总有深深的镰刀的痕迹，那么明晰和突兀。秀表姐还是冷冷的，她的额头挂满汗珠，在白色的头巾下面，一双硕大的眸子，那么闪烁着，又那么空洞，一个白色的口罩遮住了半边脸，似乎藏着深邃的怨恨，可以拒人千里。只有休息的时候，秀表姐会递过一杯水或者是一块干粮，看我开始咀嚼，她就会转过身去，同样无声地咀嚼另一块干粮，一小块，又一小块…… 　　秀表姐是我考上大学的那一年出嫁的，我记得那是一个冬天，当祁连山的雪线又一次渐渐下探的时候，我知道，一辆贴着通红的红双喜的大卡车，从秀表姐的那个小山村缓缓驶出，驾驶室里，新郎和新娘穿着大红的新衣，行动呆滞，面无表情，汽车的鸣笛声声，又向另一个小村驶去了，一个毫无悬念的平淡故事就那么上演。秀表姐的梦也许醒了，也许没醒。只是，因为这么些年的疏离，我不知道罢了。 招表姐

　　 如果招表姐看到这段文字，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她又会怎么说呢？
但那个时候，招表姐似乎已经乐意将我和文字联系在一起，她似乎知道，若干年后，她的表弟会陷在文字的漩涡中，十数年如一日，不能自拔。 　　我相信招表姐秉承了外祖父这一个家族里的最佳的遗传基因，她苗条，高挑，干净，整洁，胖瘦匀称，脸型俊俏，她是外祖父家所有女孩子里最漂亮的一个。我印象中的招表姐，一直是她十七八岁的那个样子，大红的蝙蝠衫，黑色的健美裤，平底的棕色皮鞋，双腿修长，腰部纤细，那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脉脉含情，顾盼生波，有无限的温柔和恬静，在同村的少女中，她是那么的醒目和耀眼。那时候，招表姐最受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舅妈们宠爱的，他们总是说“招丫头长招丫头短”的，总是将她挂在嘴上，我以为，这是必然，众多的表姐固然个个不差，但我总感觉，她们总是比招表姐略逊一筹，就是这样。 　　我想招表姐的特殊还不仅仅如此，不仅仅限于她外表的漂亮和好看，更主要的，还是她对读书的渴求，在一个女孩子成群的家庭里，姐妹们更习惯于攀比衣服的华丽和装扮的俏丽，当姐妹们纷纷吵嚷更为漂亮的衣服的时候，她对此是淡然的，她的心不在于此，她念念不忘的是能够到学校读书，或者，哪怕是仅仅是读到一本本在她看来认为是好看的书籍，为此，她总对我们的课本爱不释手，如饥似渴。所以，招表姐在我的心目中，分明是独特的。 　　读书，对一个乡村的少女来说，无疑是无比美好的，可招表姐最终的希望还是落空了，这似乎一点也不能怪罪于大舅。现在，大舅已经深深地埋入那方黄土了，入土为安，在另一个世界完满他的梦想，与这个世界早就没有任何瓜葛了，但我宁愿相信，他的心灵深处，曾经一直是苦涩的。和每一个世居乡村的人一样，大舅是纯粹的农民，这一点注定了他不可能对舅妈难以为他生养一个足以顶门立户的儿子安之若素，正因为如此，大舅在大舅妈为他生养了七个女孩子之后，仍然对有一个儿子而苦苦心渴盼，同时也懊恼不已，经常，他会唉声叹气，尤其是看到我们一群肮脏的男孩子一窝蜂地从这个院落到那个院落，打打闹闹，吵吵嚷嚷，他总会点燃长长的旱烟锅，默无声息地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任头顶升腾袅袅的青烟，发出一声又一声长长的叹息。我知道，这是他难以解开的心结，而且，到他葬入黄土，一直未了。四表姐叫跟弟，五表姐就是招弟，大舅生养儿子决心可见一斑。可是，当大舅妈生下最后的两个表妹后，计划生育的政策已经彻底展开，大舅也就彻底失败了。 　　招表姐就是他失败的牺牲品。在大舅苦苦生养儿子的过程中，似乎，他早就淡忘了女儿们读书上学的这一桩事情，他继承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传统观念，女儿们在他的心目中，似乎是不存在的。所以，大舅的七个女儿中，能够完整地读完小学的，没有一个，这当然包括招表姐。时代是一个原因，大舅的观念，更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我的记忆中，比我大三岁的招表姐，在我懵懵懂懂上学开始，她早就已经呆在了家中，薅草、喂猪、煨炕、做饭、刺绣，做着每一个农村女孩子应该做的事情，一直到她出嫁到邻村，成为是一个半文盲的汉子的妻子为止。 　　我想我对招表姐的特殊记忆，完全是因为她对我的格外关注。招表姐是爱好读书的，虽然她没有能够在学校里学到系统的知识，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到她对读书的嗜好。每年的暑假的后半段，是我们家最为忙碌的一段日子，这时候，大舅就会打发招表姐他们几个，到我家来帮忙进行秋收。每天晚上，当洗刷过之后，招表姐会让我找出我所学习过的课本，或者是我订阅的杂志，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默默地阅读着，大红的蝙蝠衫，黑色的健美裤，平底的棕色皮鞋，双腿修长，腰部纤细，那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脉脉含情，顾盼生波，有无限的温柔和恬静，这一幅剪影，就在我的脑海中定格了。她总会翻检出我练笔的文字，认真地翻阅，啧啧地赞叹，认为是了不得的成绩，她总是说：“比书上的写得还好，真的！”她的大眼睛忽闪着，如同一泓深幽的泉水，让人有无限的神往。 　　我知道，现在，招表姐还在那个小小的村庄里，和所有乡村的农妇们一样操持着，春种秋收，忙忙碌碌，而她曾经青春的脸上，早就蒙上了沧桑的苔藓了，当年的青春漂亮，业已不复存在，她还读书吗，一字一字地，读出了声音？ [ 本帖最后由 汤如浩 于 2010-3-4 22:0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