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牌子的沉浮悲欢
2020-09-24叙事散文潇湘渔父
一块牌子的沉浮悲欢在我六十年的人生中也不知看了多少牌子,单位的牌子、商店的牌子、学校的牌子,除对自己工作了四十年的湖南科技大学的牌子印象较深外,其他的都成了过眼云烟,可只有一块牌子却让我背了一辈子,至今还背着,而且还得背下去,直到我离开人世
一块牌子的沉浮悲欢
在我六十年的人生中也不知看了多少牌子,单位的牌子、商店的牌子、学校的牌子,除对自己工作了四十年的湖南科技大学的牌子印象较深外,其他的都成了过眼云烟,可只有一块牌子却让我背了一辈子,至今还背着,而且还得背下去,直到我离开人世的一天。也许当年它曾带给我少许的欢乐,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它就象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即使今日我评上了所谓的教授,但如别人问起出身,我还免不了汗颜。这块牌子就是——工农兵学员。
我是老三届中的最后一届,即六八届高中毕业生。读高一时,因为自己成绩还不错,就早早地做起了大学梦,没曾想高一还未读完,文化革命一声炮响就把我的大学梦击得粉碎,不说我们六八届的考不成大学了,就连六六、六七两届的哥哥、姐姐们也都断了高考的路子,只得上山下乡,走向了农村的广阔天地。
我还算幸运,刚回到家乡两个来月,就当上了民办教师,并在这个岗位上一呆两年,但我并不甘心在农村窝一辈子,我还在继续做着大学梦,坚信有一天我会走上大学之路。因为有此念想,我拒绝招工,拒绝结婚,我在苦苦等待机会的到来。
总算老天不负有心人,机会终于等来了。70年下半年,因毛主席发表了“大学还是要办的”的指示,于是大学开始了招生,从工、农、兵中招收大学生,打破以往全国统一高考的方式,采取由基层推荐的方式,由大队、公社推荐,报到县里,由县革委会最后确定,条件是必须在基层锻炼两年,未婚,政治表现好,至于学历,则初中、高中均可。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暗自高兴,心想这一次该轮到我了。可谁知道,公社在讨论推荐名单时进驻我村的工作队长却说:“他是我们的培养对象,又是村里的宣传骨干,他不能走,换别人吧。”听到这一消息,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心想为了你们那档子事却要误了我的前程,真他妈活见鬼。可那时的形势却容不得个人出头去争,我只好把一肚子气忍下来。
暑假时,全县开教师大会,我也去了。第一天上午听报告,刚听了一半,就有人把我喊出来,说:“前次推荐的十二个上大学的名单中有一个不合格,经一中推荐,由你补上,现在马上要去体检,会你就不参加了!”我一听,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只是装作平静地同他一起到了主管招生的地方。我心想:“真是上天有眼,让命运之神光顾我。”体检自然没有问题,政审因是一中推荐的,当然也顺利过关,看来上大学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可命运却跟我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没想到第一批来县招生的竟是小小的湘潭师专!幸运变成了不幸,一场欢喜变成了一番失望。我气得本要放弃,但转而一想,如果自己不识抬举,只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于是我带着矛盾的心情走进了当时的湘潭师专。说实话,要说生员质量,我们县第一批十二个人还真不赖:清一色的高中毕业生,大部分都是一中的尖子,这可比后来小学生进清华、北大的强多了。可命运却如此地不公,我们第一批进的是专科学校,而后来的第二批、第三批进的却是本科院校,有的还是名校。
从进校第一天起,我们的头上就有了一块特殊的牌子——工农兵学员。学校的宣传口径也很动听,说我们是教育改革的新产物,在我们肩上担负着历史责任,那就是“上大学,管大学,用毛泽东思想改造大学”。
那时的专科学制是两年。那两年中我们不大象大学生,倒象是突击队,经常是那里人手不够我们就奔向那里,下矿井,搞双抢,挖防空洞,修大堤,搞拉练,美其名曰:“学工、学农、学军”,书没读多少,社会实践则有的是;还经常听政治报告、开批判大会、上街庆祝最新指示发表。知识没有增加多少,胆识、口才倒练得可以。
不是自吹,我那时在班上还是比较冒尖的,写大块文章、临场辩论都是我的拿手好戏。一个中午可以写出四千字的大批判文章,两节课可以写出三千字的理论文章;论口才,我是班上公认的第一号牛皮。论成绩,我与一个六五届的、一个六六届的稳居前三名。正因为这样,我是与另一个同学被地区教育组(市教育局的前身)点名留校的对象。毕业时,我县来了一个宣传组的副组长(相当于副部长)接我们十二个人回去,因坚持要我回本县工作还挨了地区教育组长(从我县调来的一位副书记)的一顿臭骂,就这样我留在了师专。
开始时我教的是写作,后来语文组发现我的古典文学底子还可以,就让我改教古代文学。这一教就是三十五年,一直教到退休。
不知怎的,那时学校对我特别垂青,那种信任和重用大大超出我的意料,弄得我有点诚惶诚恐,胆颤心惊。譬如让我代表党委书记、宣传部长去参加地区的会议;让我代表学校向全校师生员工和地委、行署全体干部作评《水浒》的报告;甚至连省教育厅也点名要我参加全省师范院校的调查,起草关于改革师范教育的文件。但这种风光的日子只维持了几年,随着招生制度的改革,我也就从大红大紫的颤峰跌落下来。
七七年全国高校招生改制,由推荐上大学改为全国统一考试,为此社会舆论开始发生变化,慢慢地“工农兵学员”的牌子开始贬值,一些人提到工农兵学员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常常露出一种轻蔑的口吻。特别是七八年邓小平同志游黄山时碰到一群七七级的学生讲的话,无疑是以官方的口吻对推荐上大学制度的彻底否定。
当从报上看到小平同志的讲话时,我就象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冷了个透。我明白我们这批人将从时代的宠儿变成社会的垃圾,或许过不了多久就将被扫地出门。
一九八二年,第一批统招的本科毕业生开始来校工作。他们有的来自北京师大,有的来自东北师大,有的来自四川大学,都是些名校。他们一来,我们也就看着掉价,领导、老教师讲话的口气看着变化,对他们是褒奖有加,对我们是不冷不热;做事稍有不如领导的意,就要看白眼、遭抢白。我们只好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好在我们几个在教学岗位上已经混了七八年,教学上已经站稳了脚跟,学校一时还少不了我们几个。
到了八四年,已有硕士研究生来校工作,相形见绌,我们的身价越发往下掉,我们这批人尽管还在讲课,但已是如坐针毡,寝食难安了。我们分明感到统招前我们是嫡妻所生,统招后我们变成偏房所生,研究生招生后我们更变成了野种。在高校我们成了等外公民,随时等着被裁员。
从招生制度改革起,我就意识到,我得想办法摘掉“工农兵学员”的帽子,来个脱胎换骨,要不然以后的日子没法过。于是我与另一位留校的同学找到学校领导,要求参加七八年高考。可学校领导说你们已经在高校任教了,没必要再去参加高考;何况你们两个都是教学骨干,如果你们一走,一时间我们到哪里去找人。就这样卡着我们不让参加高考。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两个只好乖乖地呆在教学岗位上。
不过,话又说回来,学校对我们两个还算不赖,为了让我俩能继续教书,于是先后送我俩到湖南师院、北京师大、湘潭大学进修。这种进修我们称之为“镀金”,可这种“镀金”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对改善我们的处境不起根本作用,一填起表来,我们还得填“专科”,身份还是“工农兵学员”。我俩也想考研,可我们以前学的是俄语,将近二十年不用,早忘得一干二净,那还上得了考场。我俩只得耐着性子忍着,只等着一旦有机会就要洗白自己,改头换面,再不因“工农兵学员”这块招牌受气。
总算苍天有眼,让我们等来了机会。从八五年起,国家教委选择一批重点高校开办助教进修班,目的是要改变专科毕业教专科、本科毕业教本科的现象,并明确表态助教班文凭高于本科、低于硕士。
我那时的心情就象久旱盼甘霖一样,以为扬眉吐气的日子到了,这口窝囊气可以出了。我怀着必胜信心参加了华东师大古典文学助教班的入学考试,并以湖南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一年后顺利结业。我满以为已经摘掉“工农兵学员”的帽子,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了。没想到八六年评讲师时,却有人还在说什么“他是工农兵学员,不能与我们同等对待。”好在系领导(那时师专已升格为师院了)帮着讲话:“他是你的老师辈,你上大学时他已经教了六年了;何况人家现在已经是助教班结业,怎么还说别人是工农兵学员呢?”这才堵住了这个人的嘴,讲师职称得以评定。
可事情总是让你防不胜防,到了九十年代,重新认证助教班学历时,劳动人事部却不承认助教班的学历,理由是教委未在人事部备案,国家教委的文件不作数。这可把我们这批助教班结业的人气坏了,可你生你的气,学历还是人事部门说了算。只是学校对我还算是信任,并准备委我以重任。但即使这样,我在中文系还是难免要听风言风语,有的人还在说我是工农兵学员。一气之下,我下决心调离学校,另寻低就,我连体检都已经搞过了。但当我去找党委书记时,他却一口拒绝,说:“不是我要留你,而是整个党委班子没有一个人同意放你走,你找我也没用。”既然如此,我只好委屈自己继续呆在学校。可我又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于是也顾不得自己是副教授的身份,又屈身去考本校的函授本科,结果我又考了个第一。直到毕业后我才可以在学历栏上填“函授本科”。
九五年下期,院党委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强行要我担任中文系总支副书记,我推脱不了,只得勉强就位。仅过了一年,因系主任调任院办主任,党委也不向我打招呼,径直宣布由我接替系主任之职。无奈之下,我只好就位。可我心里明白,这下又要触犯众怒了——原来的三个副主任,两个硕士毕业,一个名校本科毕业,决不会服气的。事后证明,果然如此,他们时不时地给我出难题,好在我这个人还算有点虎气,镇得住阵。
但我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象我这种出身的人,担任一个大系的主任,那是免子的尾巴,决长不了。因为这时的中文系,已是硕士一大堆,博士也有了好几个,那有我这个函授本科生的地位。我早就作了卷铺盖走人的打算。果不其然,还在九八年初,一个与我要好的副院长就向我透风,说要我作好担任总支书记的准备。到期末换届之时,书记亲自找我谈话,话说得很直白,你与我一样,我当院长(此前他是院长)底气不足,你当系主任也存在这个问题,现在党委决定给你换个岗,让你到图书馆去当馆长。我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我不是硕士、博士,学历太低,在中文系当主任不合适。我也毫不客气地说:“我本来就是一个普通教师,是你们生拉硬扯,非要我出来兼行政。现在正好换届,我什么也不搞了,你们就还我一个自由身吧。”
这三年的系行政经历,让我看够了人情世态,下决心再不搞行政了,于是我也不管书记怎样苦口婆心地劝说,一根筋抗到底,说什么也不干。就这样,我又回归到普通教师的本色。
这件事还算我有先见之明。仅过了四年,当我校与工学院合并组建为湖南科技大学时,干部重新竞聘上岗,对图书馆长的任职资格就明确要求必须是博士毕业。我庆幸自己当初的判断是对的,不然又将成为他人的笑柄。
本来中国社会自古以来就有一句话,叫“英雄不问出身”,可我的自身经历却在证明着“英雄的出身多么重要”!我自然不是英雄,可事同一理,我的经历足以说明,在中国的高校没有高学历是很难站住脚的。当年我进大学时,虽有过短暂的喜悦和兴备,可当七七年恢复高考后,“工农兵学员”的牌子就一直压得我吐不过气来。虽然我从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一路走来,还当过中文系的系主任,可“出身”不好却让我吃尽了苦头,有时甚至有见人矮三分的感觉。如今虽然退休了,但这口气也仍未顺过来。我总想,如果人有来生的话,我一定要参加高考,而且一定要考个名校,我要用事实来证明我并非低能儿,并非靠机缘才吃上大学老师这碗饭的。
[ 本帖最后由 潇湘渔父 于 2010-3-27 21:59 编辑 ] 悲欢, 沉浮, 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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