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来古镇的留守者(下)
2020-09-24抒情散文嘎玛丹增
蒲江西来古镇最早的历史,从西魏开始,设临溪县治地,到了公元557年,临溪这个名字,彻底离开了茶马古道,只作为邛州(蒲江)的一个乡镇而存在。现在看到的西来老街,解放前分别属于乡绅刘子杰、钱氏,陕西盐商徐、袍哥大爷彭,四大家族。据说,刘、钱两家
蒲江西来古镇最早的历史,从西魏开始,设临溪县治地,到了公元557年,临溪这个名字,彻底离开了茶马古道,只作为邛州(蒲江)的一个乡镇而存在。现在看到的西来老街,解放前分别属于乡绅刘子杰、钱氏,陕西盐商徐、袍哥大爷彭,四大家族。据说,刘、钱两家几乎占据了老街各一半的房产,并分别在东西两端的街口搭建了戏台,各竖立一根高出老街建筑很多的木质灯杆。正月初九点灯节开始,刘、钱两家的灯杆上,挂满了数十盏油灯点亮的彩色灯笼,远近可见,甚为明亮。逢年过节,刘、钱两家都会请来川西坝子最有名的戏班子,并在各自的戏台上鸣锣唱演,你唱那一出,我就唱那一出。你有钱,我更有钱,哪个输给哪个?对台斗富,互不相让。徐待诏老人说起这段往事,眉飞色舞,很是陶醉。徐姓老人在老街经营着一家老式理发店,“待诏”,原是川人对理发匠的称呼。寒天生意不好,赶场天的时候,进去理发的也多属老人和农民。洗头、剪发、剃须、掏耳,全套只需两元钱,比起门口挂满美女画像的发廊便宜很多。徐师傅一家赖以生存的“徐待诏”,还能艰难地维系多久?徐师傅多次想把这个店铺出租,会比自己经营收益要好。但老人们总是念旧的,“你不能因为利益,就把‘徐待诏’这个招牌摘了。”人们在古镇生活了几代,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家的猫猫狗狗病了死了,大家都一清二楚,只要还能挺住,何必让人拽脊梁骨呢。小镇还没有完全唯物,徐师傅也不会轻易让步于物质,还有很多拮据的老人,是进不去收费更高的发廊的。
人们生活在古镇,坚守着古朴的观念和传统,但贫穷依然占着上风。选择离开,是隐藏在许多人内心的愿望。不管那些陈旧的老屋和划痕累累的家具,层叠过多少先人的指纹和体温,日渐腐朽的梁木柱檐,面泥脱落的竹篾串架老墙,毕竟挡不严经年历久的凄风苦雨。谁都更喜欢生活在有热水器和空调的水泥房子里。我们在老街看到的安静,就像在阳光灼热的冰川谷地,看到的一层浅绿地衣,表面生机盎然,内里却是坚硬的苦寒。
春天的时候,我曾在老街中心观戏台附近,看见过两个姑娘,坐在自家店铺幌子下面,翻看一本时尚杂志。杂志四角已经翻卷,想必上面的文字和图片,不止一次被翻阅,但两个姑娘依然兴奋地在交流,只能远远地根据她们蠕动着的嘴唇,比划着的手势进行判断,相当于在看一场默片,在这个默片里,姑娘们正在讨论和向往外面的世界。下午的阳光穿过街道对面的雕花檐柱,照射在两个女子的头顶上,头发在逆光里闪烁着刺眼的丝光,这种光很年轻,也很迷人。夏天,在同样的地方,我已经找不到她们。有人告诉我,她们外出打工去了。
83岁的刘老太,每天有六个小时的时间,都会坐在虚掩着的房门后面糊制冥币。老人的房子,就在刘氏古灯杆附近,也是老街上,为数不多没有用于经营的铺面之一。我推开铺板门进去的时候,老人几乎没有察觉。她光着脚,坐在一把楠竹椅子上,专注地忙着手里的活计。搁放在簸箕旁边的一双深紫色绣花鞋,在柔和的光线里散发出古老的色彩,看到它,我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坐在油灯下转动棉线纺车的样子。老人对我的闯入,一点不诧异,只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继续糊制着银串子。老人背后放着一个老式的木制盆架,那是我儿时用过的物件,很多年都没有见过了。墙角边,有一个双开门的老式衣柜,上面的花纹图案,已经斑驳得难以辨认。一张有木踏板的雕花大床上,整齐地铺放着我们正在使用的伪棉花被褥。这是一间上百年的老屋,没有窗户,玻璃亮瓦在阁楼房顶,照不亮底层。除了地面镶嵌的釉面地砖,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会给你回到百年以前的错觉。老人糊制银串子的动作有点迟钝,但那种安静和专注,就像在博物馆看到一副泛黄的亲人画片,总要让你无端地感动。老人的儿子60多岁了,此时不在家,正在镇上某个茶馆喝茶。两个孙儿在外地打工,家里就剩下一个孙儿媳妇,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老人为丧品店加工冥币已经多年,辛苦一天,能够糊制50个银串子,加工一个银串子可以挣到五分钱,每天两块五毛钱的收益,用于贴补家用。小镇多数老人都要参加一些力所能及的劳动,照看小孩,守家看屋,烧火做饭,拾掇柴禾……像刘老太这样依靠手工挣钱,贴补家用的虽然为数不多,但绝非少数。如果刘老太一家有能力在老街之外购置或新修房子,老屋早就作为铺面出租了。小镇的家庭并不富裕,甚至还很贫穷。老人们能够安静地在小镇生活,不是纯粹的恋旧,没有人会嫌弃宽大亮堂的现代化居所,安静地守着老屋过日子,实为必须。安静是有前提的,贫穷本身就很安静,不会舍弃老屋,也不能舍弃老屋。
“你在给我照相呀?”老人终于明白过来以后,我已经按动了几十次快门,开始收起脚架。我扯起嗓门对老人说:“我下次把照片给你送来。老人家,祝你健康长寿!”刘老太没有听见我的话语,对我的表情和叫喊一脸茫然。恰逢刘老太的孙儿媳妇回来,友好地说:“她听不见。”听不见,真好!不久的某一天,我也会耳聋眼花,安静于这样的生活,不管世界如何叫嚣,耳不闻为安,眼不见为静。
可以穿着一双已经毛边的布鞋,青衣一袭,歪戴一顶草帽,摇着蒲扇,叭嗒旱烟,在老街上走来走去,对那些坐在屋檐下、茶馆里的老人们,熟人般的频频点头;偶尔抱起一个孩子,满脸温和地堆满微笑,顺手拿出一个乐高玩具;或者坐在观戏台下面小饭馆里,裸露上身猜拳行令,满身酒气地大叫:“老板,咋不开空调呢?”“你有毛病嘛,哪杆前有空调嘛。你是哪个?”我做不了西来平民。不管你的感官多想深入老街,古镇没有更多选择的平民生活,对你的身份不与认同。西来老街在自己的观念和传统里,矜持了数百年,能挺多久就挺多久。你只是一次散步,偶尔走进了古镇昏昏沉沉的章节,那些腐朽的木梁和房檐,充满了烟火和腌菜气息的老屋,有如易碎的玻璃镜子,留影小镇的坚守,已经没有多少体力,用来承受陌生眼睛的重量。
西来古镇临溪河边有十二棵老榕树。这些树在河畔生长了很长时间,据说有千年之久。临溪河边的喧闹和老街的平静,是西来古镇的两种背景,当地人在老街上很安静,和我一样的城里人,堆积在高大的榕树下很喧哗。
临溪河畔打造成了规整的休闲场所。卵石和水泥铺砌的地面。道路两边种植着树木花草。新修了许多仿古房子和廊榭。用了很多水泥和钢筋,冒充着木头、泥土、灰砖和瓦片,它们原本的样式,好像已经不能进入现代建筑语汇,古镇坚持着的自主表达,正在被发现了商机的开发商们,一一篡改。但这些伪装的明清风格,只是一种对建筑式样的简单复制和抄袭,不具备任何文化灵性。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西来古镇和所有现存的古镇一样,对历史的自主表述方式、地方文化元素,已开始走向线装书的段落,不久就会失去直接表达的机会。
随着城市和乡村的模糊,乡村对城市的机械模仿,我们只能生活在没有任何差异的空间里,世界原来的式样既不能记忆,也不能想象。
临溪河水在榕树下流淌了千年万年,它的清澈已被越来越多的人群惊扰,两岸的树木、田野、房舍、山岗,像被河水阴谋成了一块模糊的玻璃画像。河里的景象和岸上的景象互相观望着,一个看似乡村,一个看似城市。
[ 本帖最后由 嘎玛丹增 于 2009-7-18 04:26 编辑 ] 嘎玛丹增, 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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