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蜀行

“三色”蜀行

一、
灰色—阳光

　　被山撕裂的一瞬间，阳光是疼痛的。

　　这是2009年的冬天，接到作协采访任务，奔赴四川，距离春节只有半月多。

　　成都湿漉漉的，很少见到阳光，人像是整天生活在潮湿的梦里，行驶在雅安高速公路上，我这个北方人也跟着温润起来。随着越野车的飞速行驶，我满脑子跳动着奇怪的影像，睡醒了，却不敢起身。透过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我看到了一缕虚弱的营养不良的阳光，带着疼痛，正费劲地从山缝中穿越。

　　川藏公路，盘旋上升，似缠在群山的一条巨蟒，路面不过几米宽，一侧是悬崖绝壁，突兀的石峰像狼的牙齿，一侧是江河湍急的水流，转弯时看不清前路，全靠司机鸣笛前行。这山，是谁用斧子劈过？尖利的棱角，削断的层面，整个山势太猛了，刺得眼睛疼痛，我不得不眯起眼睛，仰着头，带着些许傻傻地意味，不敢说话。没有开阔地，触目皆是山，层峦叠嶂，把我们的车子包围了，像母亲粗糙的手爱抚过孩子。光线从山峰间隙钻出来，带着拼命的意味，直直的线条，灰蒙蒙的色彩，映出巨人般的轮廓。

　　十天的蜀地之行，让我明白，阳光，一直是灰色的，它隐匿在山里，至始至终，显得低调，是不起眼的配角。在没有阳光的山里，谁和谁都可以恋爱，树和风、草和云、巨大的仙人掌和石头。山高，离天近，一切事物更纯粹，那些爱，有歇斯底里的感觉，我喜欢。

　　沿着盘山道前行，彝族或藏族村落依山傍水散布在路两旁，山间袅袅炊烟，一片悠闲之景。谁也比不过盘山道上的牛、羊或马，三五只或独自一头在傍晚归家的路上，汽车来了不躲闪，依然如故，只有鸣笛若干声响，才让道，着实让我惊叹。那气势、那神态，像行走江湖的侠客，身怀绝技，深藏不露。藏式民居，房屋多用石料建造，楼房的墙上开着三四扇窗户，圆拱形，窗檐上用红、黑、黄、白等色彩描绘着，特别生动。此行我终于辨清彝族和藏族民居的不同，藏族房檐是齿形，彝族则是流水样，各具特色。

　　车辆前行，景物变化，心情也跟着转换。

　　隔着车窗望去，遥远的山脊处，划出一道道白色冰冷的弧线，是雪。山是两色的，一明一暗，一黄一灰，阳面是金黄色，温暖明亮，阴面暗灰色，寒冷阴暗，而山顶的这一线“白”则成了分界线。这多少让我诧异，尔后释然，阴阳互为依存，互相为用，“无阳则阴无以生，无阴则阳无以化”，这正是大自然的奥妙之处，也是其生存之道。阴面山是灰的，难得见笑脸，便觉得冷，想要加衣，因为有雪，路面也是滑的，车子开上去便多了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跌入万丈深渊。

　　这种提心吊胆没多久，车子翻越山顶，驶入阳面，突然映入眼帘的景象便让我措手不及。

　　阳光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的，铺天盖地，它强硬的直视着你。树上还挂着绿叶，油菜花金灿灿的，在漫山遍野处怒放。

　　天、山、花，水浑然一体，凸现着流畅的色彩和线条，像我们北方明媚的春天，究竟是阳光还是油菜花，迷惑了我的眼睛，使我恍若置身画中，没有季节的区别，只有感官的享受。

　　只是想加的棉衣很尴尬，是穿是放，只好随手抱着，打算等翻越下一个山头时，再备不时之需吧！

　　　　　　　　　　　　　　二、蓝色—天空 　　我睡着了，还是醒着？
　　在贡嘎五须海，有那么一瞬间，我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我浑然不知。又一瞬间，我仰头看到那片蔚蓝色的天空，疑惑自己是谁，身在何处？藏语中“贡”是冰雪之意,“嘎”为白色,意为“白色冰山”。我呢？睡在白色冰山的幽静之处，空阔、寂静，把自己还原成一棵树，一株草、一滴水或是一片云？空气中的牦牛粪味道亦是清新的，那些安静的牦牛，远远地卧着，对于人类的打扰泰然。
　　天空，一步一步向我逼近，瓦蓝瓦蓝的，带着跳脱的亮光，那种色彩，让你不能动，也不敢动，因为稍微一动，便沉了底，整个人沉浸在无尽的静谧的湖水之中。那种蓝，是水涤过的，纯洁晶莹，缓缓地从皮肤渗入，流进灵魂的最深处，发出轻微的颤音。

　　据说，五须海湖面为１.２平方公里，湖水最深处３０余米，被当地人喻为“仙女梳妆的明镜。现在，五须海的水面，被时间和寒冷冻结成冰。

　　太静了，除了头上那片瓦蓝的天，狂啸的山风，远处几只卧着的牦牛，只剩下我们。静，极具感染力，足以涤荡你的心灵，于是，我们把从城市带出来的浮躁收起，把自己变成原始人，压低说话的声音，从兴奋到喃喃私语到鸦雀无声，最终，一切被寂静空阔所融化。语言是多余的，只需张开全身的毛孔，去感受，去领悟，可以想许多，也可以什么都不想，随意而为。

　　我躺倒在草地上，嗅着牦牛粪的味道，这儿美吗？我不敢随便下定义，因为单纯用“美”或“不美”来概括它，太肤浅了。那种渗透灵魂的东西，是说不清楚的，于是，我搜索枯肠，也找不出美好的句子，只好引用别人的语句，这景致，对于诗人来说是诗，对音乐家来说是旋律，对画家来说是色彩，对我却是梦幻。

　　恍惚之中，我想起“蓝桥”，想起藏族故事中格来与梅朵浪漫的爱情。蓝桥是情人相遇之处，那么，我也在“蓝桥”之上，与情人相遇。

　　在这寂静、空阔，仿佛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我的情人，我把手伸向他，他让我热血沸腾、眼眶湿润、魂不附体，让我一下子回到童年，一下子又走进梦幻。 　　我的情人，是这片瓦蓝的天空。

　　我不是睡，也不是醒，我是醉，醉在情人的怀抱，醉在寂静之中，醉在让人抒情，呐喊，自由飞翔的蓝色天空。 　　请答应我，好好珍惜这洁净的蓝色，不要让他受到任何伤害。今天，在被废水、废气、废烟污染了的天空之中，还有如此纯净、清澈、美妙之处，能让我们回味遐想，信马由缰，能让我们穿越时空、跨越梦想，我想，这就是大自然给我们最好的馈赠。

三、黑色—坚强

　　从踏上这块土地的一刹那，我就试图将那种感觉隐藏。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窥探着成都这个城市，安逸闲散，生活节奏很慢。实在忍不住，我只好追问前来接机的人，这儿，没有地震的痕迹了？ 　　他微微一笑，我们四川人都是很坚强的。 　　我们四川人都是很坚强的，同样一句话，在后来的汶川地震纪念馆，那个有一双明亮眼睛的女解说员，也微笑着对我说。 　　坚强，是的，我相信是坚强的。在那些日子里，我完全看不到那个黑色恶魔留下的任何痕迹。沿路上，司机王大哥指着一些坐落在山间白色的二层楼房说，那就是灾后重建的房子。我们静静的看着，房子修建的整齐划一，默默地立在那儿。 　　地震，绝对是一个敏感的话题，所以我不敢问，我只好把那种感觉隐藏起来。一年多了，那个黑色的日子，我曾经响应作协的号召参加抗震救灾报告文学的写作。可却是浅浅的，感觉极淡，因为我一直未能踏上这块伤痕累累的土地，一直未能真切的去感受。 　　直到今天，天上飘着雨丝，在地震纪念馆，我终于看到了真实的一幕。被山上石头砸烂的汽车，那一辆载着妻子尸体回家的摩托车，一对拍摄婚纱照的情侣照片，那是他们留在世上最后灿烂的笑，人们找到的只是新娘子染红了的婚纱，孩子们摆放凌乱的书包和铅笔盒，永远定格在“2点28分”的时钟，脚下玻璃板下真实的地震场景，模拟的废墟下伸出的手，还有那只卧着的“猪坚强”…… 　　一切都很安静，安静的有些可怕，我们默默不语。终于，有轻微的饮泣声，我触摸到脸上的冰凉，鼻子的酸涩和内心的痛。我知道自己太不坚强了，那一刻，我们都哭了，眼泪流得一塌糊涂，无法抑制。 　　过去，我每一次解说，都会哭到哽咽，但是，现在我们四川人是很坚强的，解说员忽闪着大眼睛，微笑着对我说。 　　我们四川人都是很坚强的，走出纪念馆，天上的小雨停了，我们的脚步沉重，没有人说话，四周静悄悄地，有些清冷。

　　我默默地回味着这句话，眼中映出一种色彩，黑色，颓然的色彩，那场灾难绝对是黑色的，它无情的湮灭了多少鲜活的生命。 　　解说员轻盈的步履却让我领略到从未有过的强烈感觉。谁说黑色只是死亡和悲伤，它也是一种自信、刚毅与坚强。带给人冲击视觉的力量，它也充满了一种神秘。 　　在微笑的少女脸上，路边安谧的老人身上，在高耸的群山，潺潺的流水，在安闲吃草的动物，静立山间的白色楼房处，都有一种神奇的自信和坚强，芬芳氤氲。

　　
[ 本帖最后由 丁叶 于 2010-2-23 21:1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