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米

三百米

　　几乎每天晚上十点二十，我正好行走在这条右边长着茂盛的芭蕉树的小街上，我正在回家。从我工作的学校到我的家，也就三百米的路程。五年多了，我就这样在这条路上来去，在这路上，见证了街道两边房屋由矮到高由旧到新的变化，见证了这条街道由原来的破旧窄小而到宽阔干净的变化，见证了街边茶铺和餐馆的兴衰，见证了卖小菜的那个老头子由摆地摊到搭台子的变化，见证了那家小超市老板的女儿“十八变”的年华和大红大紫的出嫁的阵仗。这三百米的路，其实已经成了我的生活的组成部分。

　　今夜，十点二十，我正一人匆匆地行走在这条三百米长的路上。春光正盛，夜晚的风中也飘荡着花的气息，闲置的游泳池里不时传来青蛙试探似的歌吟。门卫看着我从大门出来，向我并不明显地点了点头。从阴影里走出来，在校门口明亮的灯光的照耀下，我的身影突然间就消失了。这一瞬间，在以前我曾多次感到过惊悚，但是现在早已习惯。我知道，现在，只要我跨出前面几米远的花盆拦成的栅栏，我就可以看到那个遛狗的老头。那真是一个有些搞笑的老头，身材瘦小，满头白发，每天在这个时候总是牵着一条大概只有半尺长的小狗从这里跑过去。那只狗也同样瘦小，四条腿似乎只有小指粗，走路却总是在飞跑，像一只上满了发条的玩具。老头子总是跟在狗的后面，拱着背气喘吁吁。我常常觉得这两个太相似了，那身形，那动作，甚至那气质……我跨出花盆栅栏的出口，竟然没有看见他们两个。远处那个卖臭豆腐的摊子总会飘过来浓烈得让人窒息的恶臭，我其实在还没有闻到气味之前就已经屏住了呼吸，这也是几年来形成的习惯了。正跨开步子要迅速过去，突然从路边花坛的缺口跳出来一只小狗，像一只滚动的皮球，拖着一根绳子，绳子后面又拖了一个老头子出来，然后狗儿牵着老头子匆匆地跑了。

　　那卖臭豆腐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矮壮男人，似乎听到他说过他是资阳人，每天晚上，在红绿灯的转角处烟雾弥漫地烤着那几乎要熏死天下所有生灵的臭豆腐，却竟然常常吸引着不少的人津津有味地品尝。他的老婆看起来是个老实而略有些笨的大脸女人，常常就坐在旁边帮他打下手。这时，我从摊子旁边经过，竟然没有看到那个男人，女人站在摊子旁，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则蹲在旁边嘤嘤地哭，女人便骂，哭哭哭，老子看你哭得到好久，生意都没球得，你还要吃烧烤，你吃你妈的铲铲！我便猛吸了一口气，因为我这才看见那臭豆腐摊子根本就还没有开张。匆匆地过去，便是那个喝夜啤酒的人们常常小便的缺口。又看到一个女人坐在路边哭泣。

　　那个女人我也认得，一个看起来年龄并不很老但是头发却已花白的女人，她老头子是个干瘦而又嘴杂的家伙，不太让人喜欢。他们早先在前边开了一个鸡毛店，卖点文具和便宜糕点之类，顺带卖手机充值卡。那一年，我在他们店的对面问了两家都没有买到充值卡，我就来到了这个女人的店里，还没有开口，她就突然对我说道：我都在这里开店好几年了，你还不晓得吗？你到处去问别人，未必那两家的老板娘比我长得漂亮些吗？我尴尬了好一会，才说：你认得我吗？你值得和人家年轻女人比漂亮吗？我没有买充值卡，很郁闷地离开了，后来好久我经过这家店面的时候都尽量离得远远的。此时，那女人正呜呜地哭，旁边有一个女人正安慰着她。听得她在数落她的那个老男人，说他天天坐茶馆打牌不回家，似乎还涉及到了某些不正当的事情……我猛然一惊，那老男人起码也有六十多岁了吧，不至于如此吧？记得他们那个鸡毛店开了没有多久就关门了，然后就看见他们在路边那个臭水沟边摆了一个自行车修理摊，老头子修车，老婆子就陪着，两个人的脸好像从来都没有洗过，总是黑黢黢的。老头子修车的手艺肯定不是很好，好几此我都碰到顾客在和他争吵。我自己在他那里修车就上过两次当，修好了，打足了气，结果骑出去没有多远又瘪了，再费劲地推回来，老头子不认账，要修，可以，再交钱。后来，连修车摊也不见了，我不知道他们到了哪里，以为他们回遂宁老家去了，结果并没有！在这个略有些寒意的春夜，老婆子竟然还在路边伤心哭泣！

　　我加快了步子走了过去，街对面的一排烧烤摊子浓烟弥漫，油腻的孜然香气充满了整个小街，那是一种会让好吃嘴失魂落魄的气味。小桌子一溜过去直抵那摆着十几个垃圾桶的垃圾坑；有悄悄咪咪独自品味的，也有几个摇头晃脑说着狂妄的酒话的；一个像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把自己嘴里衔着的一片什么菜仰着脖子递给身旁的女子，那女子也嘟着嘴巴来接。街对面就是一所大学，这是一所民营学院，能读民营学院的学生大多家里比较有钱，所以他们也就带动了这校园周边的经济发展。校园四周的民居绝大部分都变成了旅社，顾客就是这些大学生，出双入对比夫妻还亲热，但是人们早已见惯不怪！校园门口那几十辆三轮车也主要是靠着这些大学生求生活，因为只有这些大学生才会为了不走这三百米的路而爽快地掏四块钱。围墙里那几栋楼房就是大学的学生宿舍，此时从每个窗口里都射出明亮的灯光，也飘出杂乱的声音——有划拳的声音，有唱歌的声音，有干嚎的声音。有一个声音突出重围——妹妹啊，妹妹啊，我的妹妹！然后那叫喊“妹妹”的声音又变成了“老板，烤二十串羊肉！”同时从五楼的一个窗口探出了半截身子。楼房下的围墙一段，成了整条小街唯一被树林掩映的黑暗地带。从那个叫做“学林雅园”的别墅区里，开出来一辆豪华轿车，强烈的灯光突然照亮了对面那一片黑暗角落，那里至少有十对紧紧拥抱的身影，他们如同雕塑，在灯光的照耀下一动不动！

　　别墅区里面到底有多大，里面住着的是些什么人，我是不知道的，虽然我已经几乎五年就这样天天从门口经过。那于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我不能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只是门口那几个保安我很熟悉，虽然从来没有打过招呼。那几个都是二十多岁的小小伙子，穿着笔挺的保安呢子大衣，很帅气。但是我很为他们有些可惜，这青春的年华就这样消损在直挺挺的站立之中——我这样想时，我自己便觉得有些难堪，其实谁在别人的眼中又不是这样呢！别墅区的门卫室是一个很漂亮的小巧建筑，弧形的墙面，外贴黑色瓷砖，整个墙面大部分是落地的玻璃窗，屋子里面是几张简易的桌椅。我从门口走过，看到那个还一脸稚气的保安正在那玻璃房子里使劲地表演，他双手抓住一只扫帚的把如握了一只有支架的麦克风，像迈克尔杰克逊一样，使劲地扭动着屁股，我隐隐地听到他的怪声怪调的歌唱。我突然觉得这真是一个可爱的家伙，他在屋内明亮的灯光下竟以为外面是一篇黑暗，竟以为外面已经杳无人迹，竟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地抒情……有几个骑车的女子从我身边飞了过去，我听到了她们的笑声，还听到其中一个说，看那个神经病！

　　走过一段长满了紫荆花树的弯道，前面就是红旗连锁超市。每晚十点钟超市准时关门，但是那几个总是穿着红色工作装的女子还要忙碌一阵子才收拾得妥帖，所以，每晚我走到这里的时候，就会看到她们锁门，然后互相打闹分手回家——那个身材稍肥胖的女子是个最乐观的女子，最爱打闹，但是在打闹时她的动作竟出奇的轻盈。自然，她们回家都是有专车来接的——你看那路边，几个男子每人都驾了一辆电瓶车在痴痴地等待着。女子们各自搂着自己熟悉的腰绝尘而去。小街的尽头被黑暗笼罩，这时，又一辆电瓶车从老城灌路那边风驰电掣而来，车上的音响发出巨大的轰鸣，铿锵的节奏仿佛突然把人丢进了使人疯狂的迪吧。这样的感觉只持续了几秒钟，因为他一转过这个弯，就悄没声息了。这也几乎成了我每天晚上走进我的家门时必须享受的一次音乐的洗礼。我不知道那个骑车人是真的喜欢这样惊心动魄的音乐还是只是为了驱除深夜独自归家的寂寞。

　　现在，我已经走完了我每天例行的最后一个三百米——从校门口回到家门口，从讲台回到灶台，从精神世界回到物质世界。短短的三百米，我每天就这样不断的重复，在重复中又感受着变化，在变化中感受着各种生活，在生活中浓缩着我自己生命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