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与畏惧（漂泊岁月一）

文/大漠飞烟

那个冬天是温和宁静的，不怎么下雨，连风也柔软了，我沉浸于遥远的甘蔗林在微风拂动下发出的细弱涛声里，那声音显得空旷、神秘，有一点点忧伤的意味，仿佛有一只排萧在轻轻奏响，呜咽……

但这只是一个梦境，我的梦境之一。对于甘蔗林我并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它们永远是一片模糊的阴影，在远处晃动，带给人神秘甚至是莫名的恐惧，我从来不敢靠近。但有一段时间我不得不从它们旁边经过，一条羊肠小路，缠绕在一片一片或大或小的极不规则的甘蔗林之间，它们的阴影笼罩下来，把我罩得严严实实，仿佛我要用全部的力量与时光来逃离，才能得以喘息。

大概是与生俱来的胆怯和对模糊且不确定的场景的畏惧，我总是在试图逃避一些东西，除了梦幻中甘蔗林的阴影，还有陌生的人群，在道路前方徘徊的狗，炉膛里的火苗，等等，它们原本毫无关联，却都在一个偶然的时间里与我的生活有了某种联系，便无可遏止地构成了我心理上的威胁，使我不敢与之面对。

印象中，在故乡的村子外面，甘蔗林总是那样庞大地占据了所有的山峦，奶奶的鬼狐故事一般都是从那里开场的。好在我和奶奶一起生活的时间不多，听到的鬼狐故事也不是很多，但却足以影响我的世界观：我曾一度相信鬼是真实存在的，就在我们周围，生死轮回，投胎转世，进行着另一种我们不知晓的类似于尘世的生活；狐仙也是有的，它们生活在北方的丛山叠嶂之间，用千年时光等待一个落魄书生……这种观念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因此，潜意识里我要求自己在天明的时候才外出，要求自己不杀生，哪怕是一只蝼蚁，也要脚下留情。我相信，坚持这样的谨慎和善念，鬼狐是不会来纠缠的。

奶奶讲那些故事的时候，她在灶台前煮饭，我坐在旁边帮着往灶眼里添柴禾，火苗红彤彤的光焰印到墙上，变化出不同的幻影，纷纷踏进我的视线，在我怔愣片刻的工夫，一束燃着的柴禾从灶眼掉出来了，我更不知所措，而身后是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柴草，顷刻间，熊熊大火燃烧了起来……幸好当时三叔在家，他及时冲进灶房救火，才没有将他们家的房屋烧毁，但已经把全家人吓坏了，尤其奶奶，她说我就是一个败家鬼，也不晓得是谁家的冤孽转世投胎到了他们家里！

好象奶奶的话并没有错。我只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经常生病，花去了家里所有的钱，还是躺在床上不见好转。某一天夜晚，妈妈正在灯下给我喂药，奶奶突然闯进来，她扑通跪在床前，又磕头又作揖，妈妈怎么拉她都不起来。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这样做，又昏昏睡过去了，也不晓得她是何时离开的。后来我才知道，奶奶是在求菩萨，让我要好就早些好，要死就早些死，不要拖累一家人，还有几个叔叔没有成家等着用钱呢！

想想心里有点难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忘记那些事，只是突然醒悟自己在那个家里是不受欢迎的罢？至多是个累赘……

不愿更多提及一些不愉快的联想，我依然把场景切回到那个温暖的冬天。快过年了，村里的池塘开始捕鱼，各家的壮劳力都去，捕到鱼算自己的。叔叔捕了好几条大鲤鱼回来，都活蹦乱跳地养在大水缸里，其中一条还是金黄色的，看见它在水里游来游去真是开心。

快到年三十的时候，除了我的父母没有回来，远在新疆工作的四叔也回来过年了。奶奶自然是欣喜的，她从水缸里捉了两条鲤鱼装进瓷盆里到池塘边去剖洗，我也跟在奶奶后面，并不是高兴有鱼吃，而是要看那两个活泼的生命如何走完自己最后的时光，或者会不会突然间变成漂亮的鲤鱼精，拯救了自己。

洗鱼的过程中出现了一段插曲。奶奶突然想起要到菜园里摘些蔬菜，她叫我在池塘边看着鱼，她一会儿就回来。我蹲在那里，看着鱼在瓷盆里烦躁地扭动——水太少了，它们游不开，连呼吸也有些困难了。

鲤鱼啊，你为什么还不变身？还不逃走？我在心里急切地说着。但它们并不理会我的话，仍然在瓷盆里扭动。其实，只要它们使劲一跃，就可以跳出瓷盆，就可以重新回到池塘里去。

我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将瓷盆口向池塘倾斜.我有幸注视鱼们逃过一场刀俎之苦……

不用说，奶奶回来不见了鱼，是暴跳如雷的，我的败家鬼名分也铁案难翻。最后奶奶说，你还是走吧，去你外婆家过一个春节，也让我们省省心。

于是，大年三十前一天，十一岁的我离开叔叔家，孤零零乘上了一辆由内江开往自贡的长途汽车，开始了另一段漂泊……

或许是受这些经历的影响，我常会做各种奇异的噩梦，对外部事物有一种很强的拒绝与防御意识，某些极端的愤怒、抑郁、背离等情绪相纠结，让我会莫名地害怕，这种害怕感一直强烈左右着我，不肯离弃，也正是这种害怕，成全了我凡事平淡、温和的生活。 奶奶也去世很多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继续相信人的生死轮回、投胎转世？假如真有这样的事，我和奶奶又会在怎样的人生故事里再次相遇？
各位版主，这篇文章的代理申明我删除了，请见谅。
[ 本帖最后由 大漠飞烟 于 2010-3-20 09:5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