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一刀,李二刀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他是一个剃头的,在乡村都是这个叫法,姓李姓陈还是姓王,喊的时间长了已经慢慢被人遗忘。再早,一肩剃头挑子,一应简单家什,就是他的全部所有。他摇晃着身影,在夏日的中午,还是秋日的清晨,把剃头挑子放在了村口,并不吆喝,倚靠在土墙根下或者一棵经年的
他是一个剃头的,在乡村都是这个叫法,姓李姓陈还是姓王,喊的时间长了已经慢慢被人遗忘。再早,一肩剃头挑子,一应简单家什,就是他的全部所有。他摇晃着身影,在夏日的中午,还是秋日的清晨,把剃头挑子放在了村口,并不吆喝,倚靠在土墙根下或者一棵经年的刺槐树旁,抖抖簌簌摸出一袋旱烟叶,一张白莲纸,轻轻一捻,放于唇边点燃,火辣辣的味道先是呛出了几声咳嗽。木匠六爷说,剃头的来了,也该收拾收拾这个老秃瓢了,下意识地摘下狗皮帽子,沿着岁月的光影向剃头的走了过去。 剃头挑子一头热,是一句乡下俗语,意即凡是好赖事端,不能一头喜欢。剃头挑子往村口一放,咋不知消息就那么快传到很多人的耳朵里。村子里的女人还好,大多找村西的李婆或村东的杨婶,剪子一递说,头发怪长的,干活碍事。然后嘁哩咔嚓一通绞,一面小镜子看来看去,好象年轻了几岁,欢喜地离去。剃头是个工夫活,很多人亲眼见过李二财迷不舍得交给剃头的一瓢粮食,一个人在家把一把杀猪刀磨了又磨,然后鼓励早就吓得手脚发软的媳妇黑妮——剃,你狠着,俺忍着,肥水不能流向别家去!脖子一挺,还真有点英勇赴义的阵势。 其实,说起收粮来,也不知村子里哪朝哪代留下的规矩,按户不按人头,至于鳏寡孤老的一点不拿,剃头的也不计较,几斤十几斤,到了年关拎着口袋一家一家收了去,算是一年的剃头钱。乡下就是这个样子,遇事大多没什么所谓的规章制度,也从来没有人说过我家养了一嘟噜大肚子汉,独独欠了剃头的几瓢粮食。当然李二财迷是个个案,吃饭的时候一手拿馍一手托着,接掉下来的馍星子,叽哩咕噜喝完碗里的稀粥,还不忘狗舔磨盘一样舔了个干干净净。说归说,你看那个年代呀,人能混饱饭吃该有多不容易。 总是很好的日头,总是明亮亮的天,剃头的说了,只在晴日里出门,晴天剃头,到了阴间好图希个全家团圆,不至于来生下世一家人妻离子散。 总是木匠六爷第一个听到剃头的脚步声,总是木匠六爷第一个在剃头挑子前坐定。一幅干净的围裙,一个盛上热水的洗脸盆,剃头的知道,六爷喜欢让水热热的直烫头皮,一弯腰,撩起一把水在六爷头上搓来搓去。天知道六爷此时该多幸福,咝咝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貌似很爽的叫了一声:“日你娘,真过瘾!”剃头的笑笑,脸上洋溢着惯常的微笑:“你个老秃驴,我李二刀走过十八乡串过八十一个村也没见过你这样一个能吃热的秃驴。” 这话倒是真的,剃头的其实大名叫李二刀,是村子里守坟的张一刀在路上拣来的孩子;张一刀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剃头匠,会剃头,会唢呐,兼做村庄的寂寞守坟人。老黄历呀,谁知道,一个冷冷寂寂的坟圈子也让人看守,至于是埋了哪家大户还是张一刀和村子里的先辈有过什么约定,不得而知。李二刀学剃头时那个严呀,在李二刀点燃一支烟后娓娓道来: 香案,蒲团,祖师爷,张一刀正襟危坐在一架老式太师椅上,十几岁的李二刀,疑惑地改口叫了十几年的爹叫了一声师傅,说愿意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向师傅学习剃头的手艺。烈日下,土院里,李二刀像模像样地学师傅把剃头刀在一块油渍渍的牛皮条上蹭来蹭去,然后小心翼翼的在一个青皮葫芦上落刀。一不小心剃掉一块青皮,柳树条落在脊梁上,火辣辣地疼;又刮了一个小口,柳树条又一次在毒辣辣的阳光里挥舞,李二刀压抑地哎哟了一声,便含着泪花继续在青皮葫芦上练习剃头刀。 “张一刀呀,好手艺,十里八村有谁不认识那把明晃晃的剃头刀。”木匠六爷满意地抚摸着被李二刀剃得锃明瓦亮的秃脑勺,唏嘘而夸张地说起张一刀的手艺:“那架势不像是剃头,像在挥舞一把阅人无数的大砍刀,重不重?力有千钧,砍削斩切如入无人之境;轻不轻?轻如鸿毛,上下翻飞,剜掠拂挑,像春风拂面,似一只温暖的小手直撩你的心窝子。”众人啧啧称赞,唯独李二刀凝神远眺,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一个黄昏,一个孤单的守坟人轻轻走向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孩,然后抱回家去,一把屎一把尿哺养成人,最后在凄凉的唢呐声中闭上临终的眼。 有时候,剃头的成为村里人的企盼,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靠在村口的土墙根下,感慨着往日,诉说着沧桑,说李二刀年纪也不小了,要是哪一天也跟了张一刀去,咱们这些老秃瓢们给谁收拾。说实话,我对李二刀没什么好感,全来自儿时的一次剃头。母亲在小河滩上找到灰头土脸的我,抚弄着我乱蓬蓬的头发说回家去。“回家干什么”。我问,娘说:“蒸了老虎饽饽”。谁知道一走进村口就被母亲捉在了剃头的板凳上——“剃光蛋”!母亲不容置疑地说。李二刀便开始把我的头往热水盆子里摁,已经反应过来的我又哭又叫,又踢又咬,头发还未湿透就被母亲喊好的帮手团团围住,坐在剃头凳上一丝不能动弹。剃头刀,在切割着头发,好象一根一根被拨下来的疼,一直留存在我记忆的梦靥里。所以后来我问过许多人,剃头是不是很疼,别人总是摇摇头走过,以至于过了很多年,我都不再相信李二刀的手艺,每一次理发,都要跑到二里地之外的一个集市上。 终于有一天,土墙根下的人们再也等不到剃头的出现,村子里掠过一阵又一阵时尚的风潮,男人可以把头发剪成板寸,刺头很多种发型,女人更是卷发,直发,间或一绺灼人的棕或黄飘过众人的视线。先是磨坊李在一次去集市上剃头时歪了自行车,被摔成了脑阵荡,双目失神地躺在床上,再是木匠六爷被孙子从脚登三轮车上摔折了腿,至今未能走路。想么?真想,可剃头的李二刀听说被子女接到一座城市,颐养天年,村子里再不会有人在土墙根下或刺槐树旁放好剃头的一应家什,在明晃晃的闪转腾挪里享受剃头刀子的片刻温存。 温暖的阳光下,时光在慢慢流逝,李二刀把剃头挑子和后来骑旧的大金鹿自行车放在一旁,抽了一口旱烟的脸被呛得有些潮红——“剃头咧”!亮了亮嗓子。整个村子里老老少少的头们就聚拢过来。一把闪光的剃头刀,一把咯呀咯呀的手推子,渐渐清理了聚集在头顶上的沉重与忧伤。间或木匠六爷一声“日你娘,真过瘾”,引来一阵轻松的笑。往日熟悉的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定格,如一场旧电影,再也找不到躲在幕后的快乐与满足。 李二刀,剃头的,大名李家富,守墓人张一刀的儿子。为什么一张一李,听人说过,是张一刀不愿有人重复自己落寞而孤单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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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0-3-20 14: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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