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土

老娘土
王九峰
在我农村老家的院子里，生长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剑兰，有的地方叫剑麻，有地方叫建兰。它的叶片黛绿黛绿的，呈放射状，向四周扩张。长长的叶子形似青锷，较坚硬。特别是叶片尖部，十分的锋利，如用手轻击必被刺伤无疑。既使农村那些长满了老茧的糙手，在吃过一次亏后，也不敢再对它无礼了。它的形体周圆高大，分上中下三层，呈宝塔状，每到夏秋季,从剑兰的正中央，便会生长出一根类似向日葵躯干粗细的笔直花杆来，上面连缀着一串串淡白洁雅的花朵。它形似小灯笼，一簇簇地团抱悬挂，布满了整个花杆。骄阳下，秋风里，虽无氤氲香气溢出，因了它顽强的生命活力而浮泛出四季不褪的浓浓绿意，给简陋不华的农家小院，点缀出不少别致的情趣。

记得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的一个初春，我出差归来，特意回乡下看望母亲，她一见到我回去十分高兴，说:“你今天哪里也不要去，找个架子车，拿上镢头，跟我去街上办个正事”。至于办啥正事，还要拉上架子车拿上镢头？母亲没说，我也没再问。四五里的路，不大一会就到了。母亲引导着我直奔供销社职工宿舍院内，来到我们家以前曾经住过的老房子前，用手指着一株不算太大的剑兰给我说“你把这株剑兰给我起出，我要把它移栽到咱乡下院子里”。闻言，我大感不解，母亲这是咋了？为了一颗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剑兰却下这么大的劲？母亲见我迟疑的样子，夺过镢头，也不解释，自顾自地在剑兰周遭的冻土上不停的刨了起来。见状，我也顾不得再去探究其中奥秘，忙从母亲手中接过镢头，照着母亲的吩咐，从远至近使劲深挖。在挖掘过程中，母亲始终站在一边指导。一会说“再往远处挖点，多留点根须”。一会又说“再向深处挖点，别伤着根了”。总之，在挥镢的整个过程中，除了小心之外，还是小心。大概花费了半个小时的样子，终于把这株剑兰连根挖起。安照母亲指示，在根部，又带上一大坨泥土。母亲用塑料薄膜小心翼翼地把那坨泥土连根包裹严实，又千叮咛万嘱咐地教我把剑兰抱到已铺上了厚厚稻草的架子车上，一路慢悠悠地拉回家去。 回家的路上，母亲告诉我，:这株剑兰最初是外婆从她那里移栽到我们早先住的这个房前的。后来母亲几次搬挪，每回住的时间都很短暂，以后又被下放，在农村尚没自己的院落，一直难以移栽过去，但母亲每次上街赶集，总必去那个院内，到剑兰跟前流连一会不可。后来我家在乡下建了新房，有了小院，母亲便膺记起她的那株剑兰来。开始听她念叨，知道她是因为心中舍不下旧物，有些怀念的情愫在，或许只是说说而已。所以大家也都未把她的唠叨当真。不料母亲决心早下，正在谋划如何去起回时，恰恰我回来了，被她抓个正着。所以便有了上面的一幕。 在栽培过程时，母亲在一旁对我说:“当时在起它时，我让多带点泥土你知道是啥意思不？”见我摇摇头，她接着又说:“那泥土叫‘老娘土’，剑兰的根须都裹藏在那坨泥土里，平时靠它涵养水分和肥料，供它生长吸纳。今被咱移栽的这棵剑兰，对这坨泥土的依恋，就好象是正处在哺育期间的小孩离不开娘怀似的。因为娘的乳汁就是婴儿生命的源泉，所以这坨泥土就象征着娘似的，代表着一个家，娘到哪里，家也就安到了哪里。你移栽它时，带上它的老娘土，这样它才能依附着家在新环境中扎根成活，而且还活得踏实牢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离故土”。听母亲说罢“老娘土”的极为重要和寓意深长，我的心里禁不住一阵颤栗，突然明白了母亲为什么非要固执地把这棵剑兰移到她身边的用心。曾几何时，小儿女们都一个个从她身边飞走了，家中只留下她一个人独守。虽然这样，因为我们兄妹也都有了自己的小家，每每逢年过节时，也未必能够全部回到母亲身边团聚。母亲在失望之余，往往会流露出一丝失落情绪。她今天对我讲这番话，就无疑在暗示我，孩子是离不开娘的，无论你长到多大岁数，还是你以后离开娘有多远，总之是永远也不能没有娘的呵护。转念于此，为初始对母亲行为的不解而大生惭愧！这也难怪母亲的良苦用心了。因为自打我记事时起，我们家就在频繁的搬迁中度日，母亲早已习惯了这种颠沛生活。尽管每一次规律生活的周期都很短，仍磨不掉她每到一处都要植几棵花木的性子。而对特别讨她喜爱的物种，就象爱护她的儿女们似的，必定走哪植哪。无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要把门前拾掇得绿盈盈的，让生活充满了盎然生气。这种不为生命所忧，不为生活所屈，不为生存所累的心态，是她对生命的一种挚着追求，对生活的一种美好憧憬，对生存的一种积极向往！ 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欲搬到县城与我们同住。农村的房子也卖给了邻居。那株剑兰已有七八尺高。最下层的四周，也团团发育了不少新株，就象一个母亲，身边依偎着一群儿女。临搬家那天，开始母亲本待下大功夫把剑兰重新移走，但她在围着它来回反复转了几圈后，俯望着环伺在它根部的簇簇弱绿，又不时弯下腰去，不声不响地对它们抚摸几下。或许是怕镢头触伤着它们吧，母亲忽然动了侧隐之心，决定不再移植，让它们母子仍团团圆圆，安安稳稳地生活在这里。但她此刻不忘一再嘱托我们，抽空常来看看它们。 转瞬间，母亲进城已二十多年了。我兄妹们因为各有各的事，再没顾上回去看看那株剑兰。今年元旦后，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我决心成行。当回到阔别了二十几年前的老屋门口时，见两扇铁门大开，院内除了杂草丛生外，阒无一人。见此情景，急忙向四周睃视，院内那株昔日健壮硕大的剑兰，因无人打理，加上岁月的侵蚀，如今也约略萎顿。虽然形迹近衰，其顽强不屈的叶片仍倔犟地不折不卷。目睹剑兰，使我又想起了老娘土，想起了母亲，她虽已年近八十，仍自坚守着以她为家的信念。正因为母亲的精神感召，才使我们这群游离在外的儿女们，无时无刻都在眷恋着由她营造的，既宁静温馨又幸福绵绵的家。 寒鸦曳烟，冷阳西斜。我却独自徘徊在这荒凉芜废的小院里，面对这方让母亲始终魂牵梦绕的热土，以及日夜思念的剑兰，顿生物是人非之叹。这株曾经欣欣向荣的剑兰，被无情风雨磨洗如斯，渐渐失去了以往的从容和勃勃生机。尽管有环伺在它周围已经长大了的丛丛晚生，仍然不弃不离地依偎在它身边，使它的心灵得以亲情的无尽慰藉。仍掩饰不住它脸上的憔悴。此刻，望着它稍稍疏离的身影，我忽然忆起庾信的“昔年移柳，依依汉南”的句子来。默诵罢，心似乎被一阵阵揪紧。旋即找人打听这家人的去向，得知原来他们又重建了新居，这老宅便无人再住，因此就逐渐被荒废了。正怅然间忽然悟出，这株剑兰，虽然少了些爱它的人那无微不至的呵护，但仍然不知疲倦地绽放着生命之花，除了它本质使然，正该归功于那坨从不问荣枯兴衰，不问人世炎凉，仍在这个空寂院落中默默守望呵护滋养着剑兰生命的老娘土，它无怨无悔地支撑着这株剑兰，年年岁岁，周尔复始，发芽开花，始终如一。嗟叹之余，遂使我对它油然而生崇敬！
为慰母亲悬望，我忽动灵机，在剑兰的旁边，挖一袋子泥土带回，并告诉母亲，剑兰还在，大有生意，十分茂盛。并用手机拍了个模糊不清的图片让母亲看。她闻言大为兴奋，又把影影绰绰的照片反复看个不停，还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些什么。有顷，母亲放下手机，双手捧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眼圈也微微湿润，口中还连连说道:“这是老娘土，这是老娘土，有了老娘土，什么样的种苗都会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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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月20日于百拙斋 [ 本帖最后由 王九峰 于 2010-1-21 07:3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