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芒

　　我是个演员么？可是为什么说话，总得先在心里排演过呢？这使我更经常地陷于孤独的沉思之中。

　　百无一用是书生。今天中午给儿子讲过这个话。不是要他别读书，是叫他辩证思维。儿子十岁，正是可以在父母身边，培养思维表达能力的时候，我暗中这样期许。

　　这时候脑子里又闪出一人。年已知天命，俊逸轩昂。措辞准确而有弹性，使我屡屡生出见贤思齐的思想。但学中文的人喜欢弄概念，稍不留神就端给人家大而不当的帽子，颇有将尖刻当深刻的落差。即使他参与的辩论，有时也因为论者各各都太自我，而有言谈不欢之虞。他很宽厚，说我不会生你的气，你是个直率的人。有一次走在街上我感慨道：世界上好多人啊。他于是笑起来。我为什么这样说呢？我看到男男女女在一起想说：好多情侣啊。说出来却是大而空，自然令人发笑。我的口头表达是跟不上思维的活跃程度的。

　　今天很清闲。下午睡梦中醒来，已近五点。我梦见四处找儿子找到了好友萍的家门外，我知道她随时陪侍自己儿子在家的。然后又到了野外去找，一队孩子听我叫，也学舌地叫出儿子的名字，但我追上去看，却没有他。再急忙地找，一个小学生用手一指，我真看见他了。我看见他穿着蓝色毛衣，他也快乐地跑过来，然而我心里疑惑：他没有蓝色毛衣啊。

　　还有很多记不起来的情节，梦得断断续续的。一直急着起来，可是起不来。这一急却醒了，吃了几个橘子，挣扎着起来。外面的阳光那么好，使我睡得不踏实。得去看看阳光，抖擞抖擞精神。想起午后包了饺子，所以延迟了午睡。我想，干嘛要一次包上几百个饺子呢！还不是他把我当作一个懒虫，知道我不愿意做饭，饺子方便煮。可是我有点不喜欢吃饺子了，因为连续四五个小时地包饺子，实在是令人发怵的事情。

　　太阳已经弱得多了，色彩上的变化很令人注意。也许这时满是黄昏的情调。江面上波光闪闪，金黄的颜色实在够深。太阳竟可以直视了。早上十点钟的时候，我来过一次，但我不是画家，居然没有注意到太阳在江面上的投影。那时的太阳已经升到了市街上空，现在却回到了我眼前的江山之上。那时的太阳也许只有光芒，还缺少穿透力吧，所以我看到江面上的太阳是苍白得多的，也便没有注意到旭日的位置和色度。

　　我的视野里渐次展开不同层次的风景。上有黄昏时分红橘一般的太阳，下有像踩着高跷的涂了白石灰的树，中间是像在宽银幕上动感十足的孩子们。我脚下如飞，仍然陀螺一般旋到了江滩公园里，孩子们的野战队伍时分时合，高声追赶呼喊。渡船上下来的人从中间的大路上往城里走。我知道这些孩子就是我刚才梦境里的孩子们，我常常是梦见谁就会见到谁。我就着还挺明亮的光线，拿出背包里的相机照三叶草。好友打电话过来，说三叶草是有典故的，如果谁找到了四瓣的三叶草，就会变成幸运的人。三叶草是冬天里的花，可是竟然没有人为它浓浓的绿意写下颂歌，是因为它生得卑微么？

　　我想对比着拍这两种草。三叶草是有名字的，野草是没有名字的。我更想拍好草地上的草。每一棵草的尖上都冒着嫩芽，这真让人惊奇，春天已经不知不觉地推进着，不知道哪一天忽然一声春雷，草地就会抖掉身上枯黄的伪装，一下子集合起一支盛大的绿装队伍，在春风中浩然澎湃，勃勃生长。

　　这一切令人如此惊喜。这一片江滩上的树，枝如铅笔画线条的柳树或者竹竿一样细而高直的白杨树，甚至那些丛生的芦苇，大都向着去年洪水的方向生长着。只有草地上的草，表现出顽强、坚贞的品质，于冷峭时，持尖利向上的绿剑，像阅兵式上的战士，表现出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气度。

　　这些草尖上的嫩芽，让我顶礼，我并不会说肃然起敬。这些枯死的枝叶里，有这么一些嫩黄的芽子，这芽子上还闪动着微弱的太阳的光辉，显得格外温柔美丽，你应当像我一样感到意外的。你会看到生命，看到这种异于人类社会的生长现象。

　　如果你把这嫩芽看作一种生命的延续，你会看到苍老的叶子对于这嫩芽的爱护心情。但是嫩芽还是太急切了，它们冲出了黄叶的包裹，它们即将拱卫出一个簇新的春天，多么可爱的勇士们啊。可是我们人类呢，总觉得孩子长得太慢了，一辈子都要将之庇护起来。天空那么高远，孩子们也看见了啊，你看他们跑得比晚风都要欢。

　　我叫过一个孩子来，为我拍一张草地上的相片。孩子们鸟儿一般喳喳地发表着各自的意见，也凑过来照，我于是招呼所有孩子来照，我站在他们后面。我问相片怎么办呢。你自己留着看吧。（啊！）

　　他们全是我儿子的校友，教他们的老师竟然是我的同学。他们拿出书包里的课本，给了我这个同学的电话和QQ。孩子们天使般的笑脸都是一样的。我说不清楚这一棵与另一棵向日葵的名字，他们的花盘大小，籽粒青黑。你给数学老师打个电话吧。你叫什么名字呢。我读过你的书《烟香女人》。天使们仿佛因这一句话而回到了人间。他们一齐停住了快活的振翅，为我这个凡人有了一刻的安静，这安静中我感觉里有复杂的况味。他们明亮的好奇心，又向我吹出一串载着欢乐问号的肥皂泡。我们每天都会来。然后他们飞走了，到了另一片长满三叶草的高地。

　　我回过头来，再一次向着阳光的方向，端详草尖上的那一层嫩绿。这时候我的心，如夕阳西下时候的点点波光，如春风中的缕缕涟漪，铺垫出和谐优美的心性的纹理，在黄金般的世界里无限温情。

　　慢慢从大路上往回走。我又看到曼殊菲尔的日记里，有她对于家务对于贫困生活的抱怨。银行家的女儿，她的生活因为写作的梦想，而备感困苦。到了家里，我讲起小学生们的表现，儿子笑盈盈地走出客厅，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听。不赞一词。他真的穿了一件天蓝色的棉袄，这也与梦境里的情形相近。他爸爸吃了饺子就出发了，我想起曼殊菲尔，禁不住边洗碗边向他感慨道：做一顿饭有什么意义呢？他应战道：写书很少能传世的，传世也不过一百年，但是做饭可以百代相传，只要香火不断。天啊，香火永续，还是薪火相传？
　　　　　　　　　　　　　　　　　　　　　　　　（2010-1-27） [ 本帖最后由 川媚 于 2010-2-1 21:2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