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地契
2020-09-24叙事散文故园风雨
外公的地契母亲说外公傻,傻到为了平息弟媳的怨气,给“识文断字”的兄弟保全那桩婚姻,一纸休书便把外婆赶回娘家,以至于让母亲从三岁上就远离了母爱,尝尽了人世的悲辛,而他自己也孤独了五十年。外公傻,傻到公社化的时候做了生产队长,弄得半个村庄怨声
外公的地契
母亲说外公傻,傻到为了平息弟媳的怨气,给“识文断字”的兄弟保全那桩婚姻,一纸休书便把外婆赶回娘家,以至于让母亲从三岁上就远离了母爱,尝尽了人世的悲辛,而他自己也孤独了五十年。外公傻,傻到公社化的时候做了生产队长,弄得半个村庄怨声载道——别的生产队不到中午就“卷帘退朝”,他领的队要捱到日过中天。外公真的傻么?我从来不这么认为,每年上坟,我都要端端正正给老人家磕上三个响头,多烧两卷黄纸,他在乎着呢。
小时候我任性顽皮,不知道体弱多病的父母这日子过得多么捉襟见肘,常常是一点点小小的要求得不到满足,就会撒泼耍赖,免不了受到父母的责罚。更加上我性格的倔犟,吃够了皮肉上的苦头,每到这时,外公和父母之间就会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年轻时候从不知呵护女儿的他,到了晚年,竟换了脾气,决不容许自己的外孙受到丝毫的伤害。我从小跟外公长大,他有许多外甥和外甥女,总是隔三岔五地来看他,都说打小受了大舅的疼爱,大舅老了,他们要好好孝敬。外公把糖果和点心分成一大份和一小份,小份让我当下吃,大份就放起来,让我慢慢地享受,可他自己从不品尝一口儿,说他吃够了,不如玉米糊糊来得香甜,三十年后的今天,我想到这些,还禁不住鼻子一酸,心里特不是滋味儿。
五月里老屋翻修,等东西都搬空了,趁着工人们休息的当口,我一个人走进西厢房,外公生前起居坐卧的地方。屋子里空荡荡的,就像劫后的心口,苦无着落,而物是人非,外公已成了泉下一魂,再也听不到我唤他:爷!!摸摸这儿,摸摸那儿,仿佛外公的影子还隐隐约约同在。久不住人,地下被老鼠掏空,一脚踏上去,有些提心吊胆。忽然想起外公有些东西留在山墙里,在我七岁那年,老人家曾打开过墙洞一回,为的是让我一览他留存的那块银元,或者叫大洋更准确些,还有些什么,我一无所知。母亲曾道,外公和外叔公分家时,曾分给外叔公一坛铜钱,但母亲从来也没见过外公的那坛放在哪里。依稀按照当年的记忆,找到那个地方,墙皮很薄,打开一看,是一个已经碎为几段的玻璃大瓶,一块大洋,一叠厚厚的地契,如此而已。那些泛黄的文书早就被鼠辈咬得面目全非,一张一张细看,都是工工整整的行楷,什么小碱场半亩,付钱多少;四十亩地一亩,付钱多少,等等,足有十几张,忽然有些为外公不值起来。
外公祖上几代贫农,到了他这一辈,格外的踏实苦干,为什么?外公想置地啊,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地,你就什么也不是!所以古时候讲“士农工商”,除了念书的功名,就数这“农”金贵了,“农”是啥?说是农民,不如说是土地更一针见血,五千年征战杀伐的历史,还不是全为脚下这片土地?可想白手起家,哪有那么容易,外公究竟吃了多少苦,已无法用语言进行修饰和衡量,从一件小事上就可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一年冬天,别人都冻得躲在家里窝冬,可外公却拿了把镰刀,提了条绳子,去老西洼捡柴,那年大涝,洼里都是没漆的冰水——看着是冰,还没冻实呢!从早到晚,来回几趟,不要说饭,就是口凉水都没顾得上喝,是啊,等家雀们都飞出来,你还能有什么食儿吃?不过,人总是血肉之身,柴拾了几垛,外公的手和脚却都伤到了骨头里,一直到老,又颤又疼,苦啊!
十几年省吃俭用,到了解放那一年,外公居然有了二十亩地,一挂大车,两头大牲口,从地契就可以看出,他那地都是几分,半亩地买到手里,这就是中国的农民。好景不长,全国公社化,外公的地,车,牲口,无一例外地被入了“社”,刚脸上见笑容没几天的外公看着四壁空空的院落,一下子疯了!病好了之后,外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却背地里偷偷地把他的地契,连同那块大洋封到了墙里,他认为,只要契书在,总有一天,那些地还会回来,可他最终失望了。
外公热爱土地,一生没有离开过土地半步,即使到了他九十岁高龄的时候,尽管腿脚不便,可依旧带上干粮和水,到田里一待一天,挂着星星出去,到再看到星星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回来,任凭女儿、姑爷如何反对,他从来都当耳旁风。我曾看到外公坐在土垅上,把手深深伸到土里,抓起一把,放在鼻子下面忘情地闻啊闻,好像那不是泥土,是粮食,是蔬菜,是一颗颗跳动的心哪!还记得,就在他去世的半年前,绝然不顾大家的反对,一路蹒跚地蹭到园里,去给西红柿打风杈,因为躬不下腰,他就用塑料布把膝盖一缠,在垅沟里费力地一步一爬,也许他知道自己将要不久辞世,再去膜拜一回他爱过,恨过,喜过,悲过的土地吧。
外公没有儿子,一直跟着母亲生活,他也从来不将我当作他的外孙,而当亲孙子,他不止一次嘱我:孩儿啊,爷膝下无儿,这百年之后,就全指着你去给爷添土燎纸了,你要记得啊!我便不止一次使劲地点头:爷,您放心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让您委屈着!爷俩儿那眼泪就“哗”地一下涌出来。接到外公病危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市里陪母亲住院,母亲病得很重,为了不让她伤心过度,搞垮了身体,编了个理由,让妹妹来替我。风风火火,赶到老家的时候,三步两步跨到外公屋里,他的外甥们都在,说,孩子就等你这一眼了。外公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无神的双眼直勾勾望着屋顶,嗓子“咕噜、咕噜”响着,似乎弥留之间,感受到我的到来,想使劲把头转过来,哪知道,就那么一偏,没了——爷啊,我回了……
那些地契我想保留下来,虽然已尽乎支离破碎,但看到它们,就如同外公守在身边,浑身上下就暖得紧。当时盖房,一个人忙里忙外,许久也没回城,便随手把它们放到车里,本想哪天回城,再找个地方安放,没想到,这一扔就是半年。前几天车子被人撞到,开进修车场,等再修回来,想起那些地契,打开盒子一看,空空如也,苦笑。回去找,不知会连累几个打工的孩子,再说也不一定能找回来,也是天意吧,就该让它们这样离开我,离开我的余生往岁,记得当年外公说过,“是爷们儿,就别拖泥带水!”——我真的记下了!
[ 本帖最后由 故园风雨 于 2010-1-28 17:1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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