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的绝唱

蝉的绝唱

我曾在我家古老的门楼前，一溜儿刚发茂枝的小白杨树的矮树桩上，看见一只蝉。它或许刚刚钻出泥土吧，那时的太阳很暖，刚入夏的样子，那只蝉还没学会选择有利于自己生存的枝杆，一味地喝过第一口汁浆便悠悠扬扬地唱了起来。我冲着它的叫声蹑手蹑脚走了过去，那是我生平捉到的第一只蝉，这于我的记忆非常深刻。

多年来，我一直想起那只蝉。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我所在的村庄，每到夏季，随便走到哪里，都能听到蝉鸣。那天我兴高采烈地拿着刚捉到的那只蝉，穿过村庄一隅几个正聚精会神下棋的老人身后，再经过一堵湿湿的泥墙，踩过经年散落着厚厚树叶的排水沟，我看见阿富正仰着沾满阳光的脸庞，朝着一个方向如醉如痴张望。我能感觉得到，他的耳朵此时都在飞翔。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向那片白杨树林，并没有看到什么，只听见一阵悠悠扬扬的歌声飘过。这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兰玉在唱歌。

兰玉是村里的播音员，那个洗脸盆似的喇叭，就绑在村庄的仓库房脊上，每天放着“南泥湾”，或“走西口”，然而我还是更喜欢听兰玉信口就来的“信天游”。

兰玉的嗓音好极了，一点儿都不随她爹说起话来就像敲破锣，也不像她娘连喘息都不均称活像抽风箱。都说兰玉是捡来的，我也无数地这样怀疑过。老两口子一生就她这么一个宝贝姑娘，为此他们对村里的孤儿阿富很是喜爱。在我的记忆里，老实巴脚的阿富除了将兰玉家的力气活干完之外，就是兰玉最忠实的听众。兰玉常在那片杨树林旁边的山坡上放歌，她的嗓音每每扬起的时候，杨树林里的蝉不约而同地一下子都住了声，仿佛都被点中了魔法似地，如阿富一样就都成了她的忠实听众了。

有许多次，我都会在无聊的时光里，去兰玉经常唱歌的那片杨树林玩耍。我看见一只蝉唱着唱着，其中的一只忽地“吱”的一声就朝着另一只飞将过去，然后两只蝉就将声音合并在一起，搞起了二重凑。于是我的脑海里就会忽生出许多的想像：它们是不是在起初各自的轻唱里，唱着唱着就碰到了知音？我儿时的想像力就是这样丰富。不久，这样毫无来由的猜想，很快就被生活证实了。那天我拿着刚捉到的那只蝉，就朝着兰玉的歌声直奔而去，那只蝉在我的手里挣扎着，偶尔也发出一声垂死的嘶鸣，但我并没有去理会，我只想要去让兰玉看一看我手里的这只蝉，我渴望能从她那高傲的目光里，捕捉到她看到一只蝉后的惊喜。

然而兰玉终究没有正眼看我一眼。我那开诊所的远房大伯的侄子正端坐在离兰玉不远的另一个山包上，他昨天从城里来大伯家省亲，本该半下午就返城的，却在正要起身的时候听到兰玉的乡村小调，就情不自禁地应和了几声，他们就这么一来一回地对唱了起来，以至于耽搁了回家的时间。此刻，他还是没有返城的意思，他跟兰玉仿佛又要对唱了。

也就是在那天之后，我就再没看到过兰玉。我倒是常常看见阿富如往昔一般，坐在兰玉常坐过的山坡，他的神情很是沮丧与落漠，依然沉默寡言。多年后我才从自已的人生中，搜出“失恋”这样的名词。阿富失恋了，看得出他很痛苦。那时的杨树林里的蝉依然不知人间愁滋味地尖叫着，阿富影单人只地坐在那里，仿佛丢失了魂魄。

据说一只蝉需经5次蜕皮，需几年才能成熟。起初我并不知道一只蝉悠悠扬扬的鸣唱，需要走如此艰辛的行程。我倒是更同情那个爱兰玉爱得如痴如醉的阿富，他们的爱情持续有几年褪蜕了吧，就在他们正要谈婚论嫁的时候，这样的爱情竟然被突然能唱几首歌的外来人给掠夺了。

我想我该去歌颂一只蝉。我宁愿装做什么都不知的模样，去尽情倾听蝉在夏季无忧无虑的歌唱。当然也可以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去反谄几次三番的蝉蜕的艰辛。然而我终于还是要面对阿富，面对他那仅仅遭遇了一次失败就不能自拨的恋情。这还要归结于玉兰所面临的命运。兰玉并没有人们想像的那样，进城后就享她的天伦之乐。大概有半年光景吧，她就被送回了村，她的尸身被送回村子那天，全村的人都惊呆了。大家都不能接受这突然而至的变故，纷纷议论着玉兰真正的死因。后来才从隐隐约约的神情里得知，可能是我大伯的侄子不想要玉兰了，她一气之下就服毒自尽了。

那一夜全村的人们大概都没有睡意吧，每个人的口中都在念叨着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就这样没了，太可惜了……然而这些并不重要，要命的是那个阿富，那一夜他在兰玉曾经唱歌的白杨林旁的山坡，不眠不休地唱了一整夜的歌。这个平日里寡言少语的人，不曾想竟是一个歌唱的天才，他反反复复地唱着兰玉之前唱过的“信天游”。他那沙哑的嗓音，一声声犹如啼血子归的啼鸣一般凄婉哀绝。

许多年了，我不忍再去碰触一个男生沙哑的歌喉，就像不愿去回想那个拚尽最后一腔力气，唱完最后一支歌就口鼻喷血轰然倒地的阿富。

我宁愿在心里默默想念一只蝉，一只被我平生捉到的第一只蝉。

——我只在今生与你相遇，并用一生的力量为你歌唱……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1-14 16:1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