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会呼吸的木头（四章）

★方桌

安坐于堂屋最重要的位置，姿态显得端庄，表情透着肃穆，笃定，威严，恬然。 与中堂接近，也与神龛接近，更与神灵接近，神圣而不可侵犯，虔诚而不可亵渎——这一块隐身的净土，虽然知而不言，但能实现人与神的沟通，安抚人们遇到迈不过的坎时慌乱无助的心灵。

大年除夕至正月初三的祭祖，蜡烛的光焰彻夜不息，木香的蓝烟通宵袅绕，供品的香味弥散，献果的色泽光鲜，接连不断焚化的纸钱里，捎带着一份深深的怀念，隐含着给逝去先辈敬献的孝道。传承千百年的祭奠，皆被一张四四方方的木桌悉数见证。甚至，连小娃哭闹不止的祷告，家人头痛脑热的禳解，也在其注视下做得真心实意，从不含糊。 那些耍社火的年月，在锣鼓家什喧响的预告声里，方桌上摆放着丰厚的礼品。一挂鞭炮噼噼啪啪炸响，带着吉祥，带着喜庆，带着祝福的大红狮子绕着屋子走一圈，就能保佑家人百病全无，消灾避祸。而方桌始终静默着，对这一切从不评判，对一年复一年的日子亦不评判——好与坏，富与贫，勤与懒，它全都记载于岁月的记事簿上，任风检索。 那个对方桌每天擦拭的人，像完成一种庄严的仪式，把太多的尘埃统统掸净，把生活的滋味，把一辈子的懿德、慈恩和悲悯，暗暗地传承于后辈儿孙的血脉中里。而方桌愈来愈像一尊佛，活在一家人的敬重与感恩之中！


★木凳

那些做过大木柜，做过大木箱，做过门窗等的边角料，眼看着派不上啥大用场，但丢进灶膛火盆烧成灰烬，又觉得于心不忍，思忖再三，便决定做成几个木凳。

木凳有长有短，长者称条凳，短者称方凳，矮个头的称小板凳。这些木凳，也是一个个木头组成的家庭哩。平常时日，木凳们被搁在空屋墙角，似乎被主人遗忘。只有等到谁家过红白喜事时，它们才被请将出来，四个长条凳与一个大方桌搭配，做了答谢亲朋好友的席口，接纳陌生的屁股之重，也聆听宾客们的寒暄，更被猜拳行令、推杯换盏的声音叨扰。更有甚者，偷听了长嘴妇的闲言碎语，捕捉到不足与外人道的秘密。而小板凳们，平常时日承载家人的屁股，围在小方桌边，看着三代人对着粗茶淡饭和山珍野菜大快朵颐，生活的欢笑和着炊烟的辛辣，荡漾在鼻息与庭院周围。 有时候，小板凳也会有大礼遇。谁家添了新丁，给孩子过满月，远远近近的姑嫂来了，娘家妗子来了，村里的妇女带子携孙地来了。主人家早就备好了菜肴，却不易大操大办，于是乎，以小方桌代替大方桌，以小板凳代替长条凳，在大人小孩叽叽喳喳的谈笑声里，在小月娃咿咿呀呀讨奶吃的啼哭声里，把对一个新生命降临人世的欢喜和祝福，表达得隆重、热闹而深入人心。

那些几乎不被正眼瞧的木凳，却会把一个家庭，一个家族和一个村子的大事小事记在木质的纹理之间。


★木桶

槐木打制，经棉花清缝、猪血浸泡，便不留苦涩，更结实耐用。它从此与清澈的泉水结缘，生命里便有了扁担的吱吱呀呀，便有了与木勺碰碰撞撞的记忆。

从灶台到水井，是半里路的距离；从井台到厨房，也是半里路的距离。而让距离消失的那个人，她以瘦弱的肩膀挑着扁担，扁担的两只手则提着一对木桶，一趟趟的往复，空空的水缸会变得丰盈，变得富有。那些来自井里的清凉，那些来自生活的甘甜，会把寡淡的日子调配得温馨弥香，会把苦焦的心情变得馥郁而迷人——它的一生中也融入了木桶的体香。 平常时日，木桶屈居柴草旁侧，经受炊烟的殷殷拥抱，经受夜晚的屡次叩问，甚至经受风吹雨打，总是表情如常，心怀安详，有种智者的坦然，有着宠辱不惊的肃穆。需要出场时，它从不推诿拖延，即使在干旱的季节从河中汲取浑浊之水，浇灌那些经受酷暑折磨的禾苗，都没有丝毫怨言；即使在寒冬腊月，杀猪匠把带着血腥和肮脏的“下水”扔进来，污秽了它草木一样的慈悲，它都忍住了愤怒和火气，宽容了人们的对待生命的凶残。木桶啊，一定是以这种静默地方式教化世人，普渡众生。 木桶陪伴着人苍老，陪伴着岁月流逝，生活从来都像迎迓旭日跃上天幕那样精彩，充满源源不断地惊喜！


★木床
它的名字充满暧昧，也充满了诱惑…… 这个古已有之的家用木器，曾经是富有人家的专宠，往事越过千年，一切遥远得恍如隔世，它沾染的胭脂香已烟消云散，难以追根溯源。如今，它只能在博物馆的展厅里，保持着固有的雕花和颜色，永不凋零的荷花早已嗅不到清芬，留于肌肤上的全是掩藏不住的斑驳和沧桑。直到近些年，它才走进寻常百姓家，以方正和简单的形体，代替一方烟熏火燎的土炕，承载起见证家庭的繁衍、发展和兴盛的历程。

或松木，或青冈木，甚至是灰暗的核桃木，都无需挑剔，也不需繁琐的工序，在斧头、推刨、锯子、凿子的配合下，搭建起一个有棱有角、体质结实的器具。当它与生命中的那个人相遇，从此与一个鲜活的脉搏肌肤相亲，相濡以沫——它以木头的虔诚，担负起毫不起眼的使命，不声不响地做自己，哪怕聆听到什么秘密，绝不会轻易地转述给那些善于制造风波的嘴巴——保持缄默，承受该承受的一切，让单调的日子里也有流水的欢畅与花朵的缤纷。 木头有木头的使命，木床也有木床的担当。对一根木头来说，能成为什么物件充满了偶然性；对一张木床来说，能见证怎样的生活或奇迹，也是不可预测和令人期待的。然而，能做一张木床也是幸运的。

做好木床吧，让一根木头的活得更久，既是一种功德，也是一种修行——如一坚韧，不改执着，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