碱水米果香又香

　　玉凤回医院复查，特意做了碱水米果带给我。
　　看相好，一个个边是边来、尖是尖，大小均匀，色泽淡黄，就像是一顶顶小巧精致的斗笠。吃在嘴里，更显玉凤手艺精道。软、不粘牙，但又没有那种软塌塌的感觉，一口咬下去，被咬下来的和那些被牙齿咬着了的，有一种隐忍的不舍。香，碱水轻重刚刚好，多一分则味太浓，少一分则淡了。
　　这是近二十年来，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碱水米果。小时候，我们家做的除外。
　　玉凤做的时候，是用了十二分心吧。浸米，一杯糯米、一杯粘米，一杯粘米、一杯糯米，是五五还是六四？反正是不软不硬正合适。磨粉，从容地耐心地，右手推磨子，左手往磨眼里放米。或许，脑子里还想着高中三年，我们一个寝室住、一个教室上课、一个食堂吃饭，同进同出、形影不离的那份情谊吧。和粉，刚动过手术出院不久的玉凤不敢太用力，就把这道程序交给了她老公。玉凤怕是一边看她老公和粉，一边把我如何去汽车站接她，帮她联系医院，每天给她煲稀饭煲汤，一有时间就去医院陪她——当歌唱一样地说给她老公听吧。
　　曾经，年年过春节的时候，我的父母也是这么用着十二分的心，做我爱吃的碱水米果的。那时候，农村的生活还不是很富裕。一天三餐饭，餐餐都要掺红薯掺红薯丝，还有整餐吃红薯马铃薯木薯白薯等杂粮的。做米果，平常是想都不会想的。过年，也不是每户人家都可以想做多少就做多少。过年一把吃了，出了正月吃什么呢。家里人口多、亲戚也多的，做的就多些。就我家里例外，人不多、亲戚不多，却年年都做的多，用我父母的话说，就是“我家满妹喜欢吃，多做点，给她当零食吃”。
　　做碱水米果，可以讲究、也可以不讲究。不讲究的，浸米水就从门口的小河里挑，碱则去代销店买食用碱，粽叶是陈年的也无所谓。我的父母属于特讲究的一类。专程走几里山路，去一线泉接泉水；割一种叫黄藤儿的植物、熬、自制碱水；上锅蒸垫的粽叶、一定要当年的。磨粉，大队有了碾米厂之后，多数人家都是把浸好的米挑到碾米厂，交给粉碎机，我家的仍旧是用那个老石磨，父亲一圈圈推，母亲一小把一小把往磨眼里放米。和，父亲的巴掌是磁铁，把粘米粉和糯米粉紧紧地揉和在一起，粘里有糯、糯里有粘。做，母亲的手是巧手，一团粉疙瘩，捏那么几下、搓那么几下，就成了一顶好看的小斗笠。蒸，也讲个火候，母亲在灶前添柴，父亲在灶背盯着锅子里出的气——二老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停火、揭锅盖。一锅锅蒸出来，凉了，仍旧用一线泉的泉水浸着，隔几天就换一次水，想吃的时候，从水里捞出来就是。如此种种，我家的米果怎么不会比别人家的好吃呢。
　　亲戚们也都喜欢吃我家做的米果。正月间，亲戚之间互相走动，米果既是待客之物，也是送礼回礼的好东西。每次有亲戚来，看到母亲从浸米果的盆子里捞很多米果出来，或蒸或煮，看到亲戚们或沾着肉汁或沾着白糖大口大口地吃，我的小脸就会拉得比父亲的巴掌还长。母亲对我使眼色，没用。父亲对我虚抬巴掌，也没用。见了我的样子，大人再伸向桌子的手就有些僵硬，脸上则讪讪的，小孩子不管我瞪眼嘟嘴巴，照吃不误。回数多了，亲戚们就有看法了。
　　尤其是本房的长辈三叔公。三叔公是一个重男轻女思想很重的人，平常就见不得我父母宠我惯我。 “见了你们俩公婆，把满妹当心肝宝。妹子人，赔钱货，养得再好也是帮别人家养。”“蠢得死，平常净饭都舍不得多吃两碗，只想着多省点米，过年好多做米果，尽着满妹当零食吃。”
　　我不服气三叔公看轻我，故意煨了米果，用筷子串着，当着三叔公的面，要父亲吃要母亲吃。“阿爸，你吃，我煨的，好香。”“阿妈，你尝尝，看我煨的香不香。”
　　父亲的脸上放出很自豪的光来，母亲的脸则像山菊花一样舒展。“嘿嘿，老话也有错的时候啊，老话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们从来不打我家满妹，我家满妹还不是一样晓得孝顺。”
　　孝顺，我孝顺什么了？一九八五年的正月十一日，碱水米果的香味还巴在我的衣服里没有散去，从家里回到学校，床铺都还没有睡热，就收到三叔公请人拍来的加急电报：父亡，速归。
　　跪在父亲的坟前，手端满满的一碗碱水米果，想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诉，我的眼泪就像碗里的米果尖尖一样，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冒出来。
　　满妹她阿爸，你这辈子不抵啊，吃没吃得、穿没穿得，为崽为女为这个家，你吃了一辈子苦啊。你的饭量明明很大，每次都只吃一个六七成饱，省下来的，都进了崽女的肚子里……
　　父亲过世后，母亲跟着就被两个哥哥接到城里住。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在老家过春节，自然也就再也没有在春节期间吃过碱水米果了。
　　不知道是太久没吃过了，还是玉凤做的米果真是特别好吃，我竟一口气吃了四个，吃得肚儿溜圆，吃得齿颊留香。
[ 本帖最后由 潇湘珍珠 于 2010-1-27 20:44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