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且斗争且扶持

母亲这个超乎我想象的故事，突然把我的心情改变了，我有些恼恨自己的耳朵听了不该听的事情。但我无可奈何，漂流海上的人逃不开海妖的歌声。恼恨之后是怀疑。难道我听错了？难道我看错了母亲超强的个性？ “哪个说他呀，那个牛脾气。”母亲总是这样抱怨，乍听上去像是一种委婉的表扬。母亲可能不爱父亲的牛脾气，但从不攻击父亲的人品。母亲对父亲的爱应该是深切至于专制的地步。然而谁能想到她居然能对这样的事情隐忍几十年至今？我感觉这个故事本身逻辑有问题，我只把它当作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把母亲当作一个讲述者。可是，我感到悲哀的是，她似乎已经相信了自己讲述的故事，而且她希望我也相信她曾经置身其中。 故事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母亲居然能够忍受自己的嫉妒和脾气，让那个夜晚心平气和地过去，最后变成一个可资父亲回味而让母亲感到痛心的记忆。 讲出父亲这件逸事之后，母亲已经使父亲的偶像在我心中完全坍塌了。也许母亲是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的——是时候割断女儿对父亲的偶像崇拜了，尽管这个偶像形象一直是她自己勉力维持着的。母亲的用心也许很单纯，那就是让我通过她自己的经历，看到男人的本质和生活的真相。至于我是否能领悟到她的用心，是否因为这个故事感情受到伤害，母亲好像是毫不介意的。 母亲跟我分享她的秘密，像是心无芥蒂地对待自己的朋友，我的思想节奏却无法与她同步。如果我无法跟母亲做朋友，那一定是我的问题。我无法想象那样的一种幸福。但是如果那样的幸福是母亲特意要赐予我的，那么我也只能心存感激。 但是，母亲也许真有那样一个女友，当她的女儿们都还不能做她的朋友的时候…… 确实是猝不及防！母亲这一次算是对我和盘托出她的人生秘密，令我想到多年母女成朋友这一层意思，同时反复咀嚼之后，又不免放下我的怀疑，想到母亲的讲述动机。 母亲是想暗示我什么吗？她是不是觉得我太单纯，想给我最完全的家庭教育？可是，哪个母亲能给女儿周到完备的人生教育呢？不能。因为人是环境的产物，我们母女两代人的生活环境是完全不一样的。 我一向算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因为说话是我的职业，说话让我疲惫。这件事情写出来也不算什么泄秘，因为我的父母和身边的人不会看到我发在网络或者书刊上的文字，除非我拿发表我文章的书给他们看。 但隐隐约约有另一种担心。这种担心是因为念及母亲。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说出那个秘密。我向来是个思虑过多的人，但我知道母亲的思虑会比我更为深重。母亲是稳重的女人，她的心里能够藏住任何她觉得需要掩埋的事情。也许她现在不想埋藏那个事情了，她是要卸下自己的思想负担。因为她感到再也无法承受了？肯定不是。母亲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她一生强硬，从来就不当着儿女落泪。母亲应该不是主观为了她自己，而是客观为了我这个女儿，才下定决心讲出这样一件秘事的。母亲要是不说，谁会知道那些过去了几十年的事情呢？母亲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也不会说没有意义的话。我一向是这样郑重看待母亲的，任何事情她都能够说出个一二三四，她头脑清醒着呢，也许这事在她看来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了呢。 母亲说起这事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女儿，我想破脑袋也只是一团乱麻。我的哲学头脑有什么用呢，我没有母亲的生活头脑，我不可能知道母亲在想什么。 我的脑子里总是母亲在灶边忙着锅碗瓢盆的样子。这种场景一直在提示我，我出生在一个传统模式的家庭里。我喜欢这样一个走动在人间烟火里的母亲，我从来没有渴慕过一个伟大的母亲。母亲作为女人，她给了孩子们一个家，还有一个充满了爱的牵挂的精神家园。我没想过母亲安宁的田园生活里，竟然会有那种令人沮丧的人际关系。 我翻来覆去地想，既然这样的秘密不能给母亲带来光荣，她为什么要说出来呢。最后我看到一种有说服力的理由：没有人愿意带着秘密离开这个世界。也许终于到了说出一切的时候了。 因为这个秘密，我竟然开始为母亲抱不平了。也许，说出这个秘密，也是母亲下意识地在为自己抱不平吧。 在我心目中，母亲是上帝的宠儿，有一个女人天赐的美，可谓色艺双全。她向我讲过她的爱情历史，与父亲的婚姻和矛盾斗争，以前却从来没有向我讲述过这件秘事。母亲从来不是一个拎不清的人，她处事颇有分寸，有理有节。我无法相信她会犯什么错。包括父亲操起菜刀在老屋院子里追赶母亲的事情，我也觉得是父亲脾气暴躁的缘故。那一幕真像个滑稽戏。到最后也就是一顿饭的事情。外婆来到我们家进行调解，一切冲突消失于无形。 如果没有亲见，我也不会相信一对共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夫妻，居然可以且斗争且扶持，从青丝到白发，最终不离不弃，决定同归于山腰上的一口石棺。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夫妻之间是要斗争一辈子的。母亲所抱持的这个信念，让我感觉特别有穿越之感。年轻一代的婚姻，应该是以幸福为目标的，谁能忍受夫妻之间没完没了的争斗呢。我是个有斗争精神的人，但是我不喜欢夫妻之间琐碎的争斗。埋没于争斗中，人生还能保持什么奋斗精神呢。但是在家庭生活的苦恼中，母亲的斗争哲学，却像一剂强心针，总能把我从逃避的心态里拯救出来。就是遭遇一次火灾，对小草的生长也是有益的，何必奢望排除生活里一切的斗争和困苦呢。人生而在困苦中，无法解脱，只有放下。 当你说出，你已放下。这是一般化的情形，也许正适用于母亲的情况。不像另外的一种说出，比如祥林嫂那种悲剧性的过度言说。祥林嫂见到别人的孩子便要说“我真傻”，便要说她被狼叨走了的阿毛的悲惨故事，她当然是没有放下的说出，因为她永远也不能放下，死亡的沉重打击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能力，她正在死亡的巨大压力之下走向麻木和自我毁灭。尘世间的故事是可说的，可是故事所挟带的精神磨难，却往往是无法言说也无法解脱的。敬畏苦难，不要说你就比世人更超脱，哲学家不是也有人发疯而死吗，文学家不是也有人自杀身亡吗。 我永远也没想过母亲跟我说起自己家庭生活的插曲时竟然会这样毫无保留。我后来想起她的话还大为震惊。这件事母亲什么时候说出来似乎还无关紧要，最要紧的是，这件事本身似乎大有深意。我无法相信，像母亲这样才貌双全的新中国女性，对于自己的男人居然也有讨好和妥协的封建思想！由此可见，人性大约是不能与时俱进的，而且往往还有倒退的可能。记得母亲几年前说过的一句话，就是个有力的证明。 “你看，我该配得上他哈。” 那一天，母亲拿着一张老年协会的集体合影，指着父亲和她自己，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当时就感到震惊。我觉得，婚姻的残酷性也许就在于，它像一口蒸锅吞噬了女人，把女人从面块变成了馒头，状态松散，意志涣散，把女孩子变成了女人，把女人变成了老妇人，把母亲变得越来越不自信。这是一条我也必须从头走过的路。但我并不担心我自己。我心底只是一直对母亲抱有一个热情的希望：希望母亲永远保持她的美丽，如果这个希望不能实现，那么希望她永远保持她的骄傲。母亲不能垮掉。如果母亲感到不幸，那么我会为她感到百倍的不幸。她说的她与父亲匹配的话使我知道，母亲年老后开始发胖，身材就像有人形容的泥石流一样，所以自信心早已经像暮春的杏花凋谢于浩荡的春风中。她的骄傲，只剩下这一个内心的秘密了。 如果母亲真有一个女友，应该在母亲还很年轻的时候。但我总是有些怀疑，我从未见过母亲将什么女人留宿家中。我从来也没看见过那个女人。我为什么要看见一个坏女人呢？要是我看见她了，她一定会成为我的恶梦。公然享用人家的一切，没有丝毫社会头脑，在母亲的逐客令下灰溜溜地逃走。在我心里，这样的朋友就是一个贼，她也许没法偷走真正值钱的东西，却像闯进人家园子里的一头野猪，蛮横地糟践了母亲清净的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