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冬衣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59 编辑 <br /><br />　　漫长的雨季似乎不再眷恋大地，阴沉的乌云夹裹着浓浓的水汽在阳光得胜的大笑声中踉跄北去。南风轻拂，艳阳高照，姑娘们迫不及待地穿上吊带和热裤，各式阳伞像一朵朵七色花盛开在阳光下，热辣而绚烂，夏天，就这么热热闹闹的来了。

　　憋闷在胸中很久的一股怨气缓缓吐出，由雨季沾染的丝丝烦恼、淡淡忧愁迅速融化在了这恣肆的阳光里，真是神清气爽啊，晒冬衣的计划终于可以实施了。说干就干，先在院子里架起买了很久却没有机会使用的不锈钢晾衣架，那是我第一次在淘宝购物的收获，天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网上购物买的东西竟然是一个晾衣架，而且是专为晾晒冬衣准备的，因为，防护网隔着的阳台是无法被阳光充分照耀的，那些在衣柜里躲避了漫长雨季的冬衣们该出来晒晒太阳、去去霉气，为下一个冬天储备温暖了。现在，这个晾晒新宠正张开双臂，闪耀着灼人的光芒，精神奕奕地等待着它的第一批客人呢。迅速拉开衣橱，将那些扮靓了我整个灰色冬季的大衣、棉衣、毛衣、风衣之类抱出来，一一挂到晾衣架上。

　　一件一件将我的宝贝们排开去，哇，还真丰富多彩啊，达20件之多。蓝色、紫色、红色、黄色、黑色、灰色、白色……各种颜色，及膝、及臀、及腰，窄袖、宽袖、蝙蝠袖，圆领、立领、西装领……各式款型，都被我收纳殆尽。我想，我真是个奢侈的臭美追求者，偌大一个院落，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兴致勃勃地、专心致志地站在35度的阳光下，悉心地给每一件衣服除灰扫尘，整理皱褶，甚至，还忍不住地偶尔将某件最爱往身上套套，看看是否变形。路人见了，就像欣赏“口技”一样“无不伸颈、侧目，以为妙绝”；儿子也在一旁打趣：“老娘啊，以后我怎么敢带女朋友回家哟？”“怎么了？”“面对这么臭美的婆婆，哪一个媳妇不会自卑呢？”“哈哈哈……”欢笑声回荡在热浪滔滔的空气里。

　　我欣赏着自己美丽的收藏，得意着旁人送来的羡慕与赞美的目光，回味着儿子的“顾虑”，思绪遥遥地回到了童年时母亲晒冬衣的操场。

　　我的母亲是老师，一家四口挤在学校那间不足10平米的房间内，家里除了两张高低床，就是那口大木箱了，它是母亲的陪嫁，也是她的秘密。平时一把大锁常挂着，一般充当饭桌和书桌，母亲从不给我们姐弟打开看看。偶尔，能在半夜起来上厕所的时候看到母亲在轻手轻脚地翻弄她的箱子，生怕弄出半点响声，但那张白天显得刻板的脸上竟然洋溢着喜悦和娇羞。我曾偷偷地贴在她身后想往箱子里窥探，却被母亲发现而未果，但满屋便弥漫了一种奇异的樟脑香，我断定木箱里一定装满了衣服。

　　我的好奇心在炎热的盛夏得到了满足，猜测也得到了证实。暑假开始，校园里变得空荡荡的，我们的小房间与教室相通，母亲便将课桌椅摞起来，腾出空间给我和弟弟玩耍。姐弟俩像放飞了的风筝，可着劲儿地窜上窜下。而假期中的母亲，竟然开始穿一些鲜艳的裙子，脸色也好看了很多。每个暑假，空旷、宁静的校园里最热闹、最盛大也最漂亮的风景，就是家家户户晾晒冬衣的时候。当然，不止是晒冬衣，那只是一个笼统的说法而已。母亲的同事们这时会将平时不敢穿，不敢用的一些宝贝拿到阳光底下晾晒，消毒，去湿，去霉。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诱因，在我也有机会晒冬衣的年龄才悟到，晒冬衣的操场就是平日里忙于工作，笼罩在黑白灰的单调里的女人们的选美场、时尚发布会。你会在这个秀场看到很多让你惊叹，让你艳羡，让你欣喜的别致和美丽。母亲会在邻人们大张旗鼓晒冬衣之后，再满心欢喜地将她的那只大木箱抬到操场上，小心翼翼地取下大锁，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一件件挂到架好的竹篙上。当看到那满竿的花花绿绿时，我怎么能够将眼前的艳丽和华彩与平日那个严肃、正统，经常着一身深蓝工作服的母亲关联起来？印象中的母亲似乎从没穿过除白、灰、蓝之外的任何一件略带颜色的衣服，包裹在那么严肃的颜色里的心也是生硬而刻板的。母亲对待我很严厉，一个不小心就会遭到她的呵斥，像是当时流行的雷锋日记里所写的“像冬天般的冷酷”，而她对待她的学生却 “像春天般的温暖”，这种反差常常让我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又让我生出些渴望，渴望长大成为她的学生，不再受她的责骂。

　　而母亲在晾晒她的宝贝的时候却是温柔和慈祥的，她的脸泛着红光，嘴角咧开，挥舞着一把长柄毛刷，将衣物上的浮尘仔仔细细清扫，对于我饶舌的好奇也是有问必答。

　　“妈妈，你有这么多的漂亮衣服，怎么不穿呀？”我首先提出了最疑惑的一个问题。

　　“还不是留着等你长大穿嘛！”母亲竟然对我眨眨眼笑了。

　　三十年弹指，当年阳光下母亲灿烂的笑脸、欢快的神情在我每一次晒冬衣的时候都会清晰如昨地浮现，这种美好的联想也让晒冬衣的举动成为了我生活的一种必需，一种习惯，一种念想，一种安慰。

　　“妈妈，那条粉红的裙子你穿一定好看，赶紧穿上吧，还有月牙领的白色绣花衬衣，都比你身上的灰色布衣好看。”

　　“妈妈这个箱子里藏的可都是宝贝哦，是你外公从上海、北京、杭州等大城市给妈妈买回来的，只可惜现在不时兴穿了，妈妈要是再穿出去啊，人家会骂我妖精，是资产阶级小姐。弄不好，还会遭批斗，这些好衣服就遭殃了。你乖点，长大后，妈妈就给你穿这些质地上乘，款式经典的漂亮衣服了。”

　　那天，母亲破天荒给我说了那么长的一段话，甚至还腾出手来摸了摸我的脸，让我受宠若惊，至今记忆犹新。

　　在拾掇各式衣物的过程中，母亲最中意，花心思最多的是一件咖啡色羊毛大衣，但在我幼稚的眼睛里，那件大衣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字大翻领，宽松及膝的长款，只是那质地格外地细腻，在阳光下泛着温和的光泽，摸上去，软软的，暖暖的。母亲将它单独悬挂，用湿毛巾反复抽打，直到每一丝毛孔里可能藏着的灰尘都被湿毛巾吸食，然后正面晒过，反面晒。太阳落山的时候，母亲将它折叠整齐，用一张大白纸包好，小心地放到木箱底层。母亲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表情郑重、虔诚，像是对待一件传家宝。

　　我出嫁的日子，在母亲的不甘不愿中如期来到，整理嫁妆的时候，母亲拿出了这件大衣，对我说：“别看这件大衣很普通，它可不平凡。是外公送给外婆的订婚礼物，又是外婆去世前留给妈妈的遗物，是外婆最宠爱的衣服。而妈妈生不逢时，今天将它送给你，希望你们这一代比妈妈幸运，希望你的日子比这羊毛还温暖。”啊，原来，这真是一件不平凡的冬衣呢。它虽式样简单但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越是简单，越是经典，它有着上好的质地，是纯手工制作，最珍贵的是，它收藏着三代人的温度，是最最正宗的温暖牌大衣。它记录着那个特殊年代里，女人们爱美的天性被掠夺被扭曲被掩埋的无奈与委屈，也记录着我从母亲的木箱里所继承的美的延续。

　　社会的变革日新月异，母亲早已摆脱对臭美躲躲藏藏、欲说还休、欲罢不能的苦恼的羁绊，会每天打扮精致、端庄地去上班，看着渐渐长大的也爱摆弄自己裙裾的女儿，脸上充满慈爱和赞赏。那时，每天早晨睁开眼看到的一定是准备好早餐后的母亲在镜子前精心的梳理、穿戴，听到我起床的响声，回过头莞尔笑笑：帮我看看，裙子缝对正没？我总是会故意捣乱，害母亲追着我打闹，母女俩就疯在一起了，一个崭新的日子、充满热情与希望的日子就在我和母亲的嬉笑声中拉开序幕，对于自己是否母亲亲生的疑问再也不出现在脑海。如今，母亲已年过古稀，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气质迷人，仍然是儿女心中的标准美女。

　　童年记忆中母亲晒冬衣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起，母亲的木箱，母亲的当珍宝一样收藏的衣物，还有母亲晒冬衣时的喜悦、娇羞与温柔的表情，成为我终其一生对美丽的追求的启蒙。无论岁月如何流逝，世事如何变故，只要内心还拥有美丽，拥有对美的渴望和追求，你就会变得自信、坚强，再艰难的日子，再枯燥的季节，你都能笑看春花秋月，淡定从容，以最美丽的笑容和心态愉悦自己，感染他人。

　　太阳的光辉越来越炽烈，正适合消毒、杀菌，遥远的家乡的母亲，也一定在翻晒她的宝贝，她的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