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结果的树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24 编辑 <br /><br />一棵结果的树
碧祠
她一辈子没什么功劳，她男人说她一辈子什么也没干成，她是个地道的农村妇女。
她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送了人，懵懂的季节里又被媒人许给了现在的男人。她没谈过恋爱，没经历过花季雨季。她没赶过时髦，很少提过当姑娘时的曼妙时光，许是没有。她提到最多的就是婆婆，用她的话来说，婆婆是个有‘路数’的人。她一辈子恨透了‘路数’，也怕了‘路数’。俗语讲来，‘路数’就是心眼子多，爱生气，折腾人。她婆婆是个有‘路数’的人，厉害一辈子，当家当到死。她斗不过婆婆，只得带着儿子天天住娘家。住娘家的时候还不忘捎去一把米面，又引来婆婆的恶骂。早些年男人出去跑生意，每每回来就是她的灾日。婆婆看到男人回去总要躲在屋里哭天壤地，男人去看老娘，出了屋门二话不说便要拉着她毒打。打过之后她便再回娘家，男人去接的时候她又回来，日子就这样往复着。所以婚后一年她生下儿子，在儿子近六岁的时候才又生下了女儿。
后来她告诉我，她唯一的念想就是一双儿女，尤其是儿子。她自打进了老李家的门就是要熬奶奶的，她是为她儿子活的。我第一次进家门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是要来这里熬奶奶的，我也从未听过一个女人的一辈子是为了熬奶奶的，这话我第一次听说，也就牢牢地记住了。
她儿子是我的爱人，我讲的是我婆婆。
婆婆今年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为了省钱，连县医院都舍不得住，几经周折，终于在县二院找到了一个八竿子才打的着的亲戚，遂决定入院。为了不让儿女担心，她从准备入院到住进医院谁也没说，只告诉了嫁到县城天天忙生意忙的要死的我二姨。
零九年的冬至，别人都在吃饺子的时候她却正在做术前灌肠准备。手术过程中我公爹还在外面忙乎，根本没有人等候在手术室外，好在手术过后公爹带着二妗子二姨都赶了过去。如果不是还在上大学的小姑子夜里打去电话，她肯定还要瞒着我们。她手术两个多小时，从下午四点到六点多，麻药让她又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夜里她才醒来。
零九年的冬至，我母亲由于宫颈癌也做了手术，我爱人跟我一起在手术室外守了近五个小时，上午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半。晚上又接到小姑子的电话，那边说婆婆子宫肌瘤也在同一天做了手术。不是天灾也非人祸，苦难却在同一天光临了我们。我一下冲动起来，想第二天立刻跟爱人回去，但理智还是控制了我们。爱人在几百里外的另一座城市教书，带班主任，工作繁忙。我们本身就两地分居，两个老家却也不在一个城市，如果不能合理解决，四个城市会让我们奔忙致死。鉴于我因母亲的绝症请了一段时间的长假，我们决定第二天让爱人还赶回去上班，我这边处理好母亲的事就马上赶回另一个老家。
几乎四天四夜的不眠不休过后，我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另一个城市。见到我自然不比见到亲儿子，但婆婆还是很高兴地让公爹去给我买饭。我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也终究让她的心里多了一丝安慰。过了两天，临近期末的小姑子还是回了学校，公爹看我回来也放心到外面去忙活。陪护的日子里她从不让我住医院，说医院吵，被子也薄睡不好觉。由于价钱便宜，她缝针的线还是最差的，横刀口。缝合的肉皮根本不是仔细兑和到一块儿而是两块皮子像缝被子一样邹到一起的。我拉着她的手，让她疼了就握紧我，但她自始至终没有紧握我的手，甚至连一动都没动，但我感觉得到她贴在床上的紧张肩背。她是个挺坚强的农村妇女，自始至终没有喊过一句疼，没有在我们面前掉过一滴泪。拆完线她又挣扎着下床，还不让人扶，并且坚持当天出院。
出院的当天下午她就强忍着疼痛开始忙里忙外，她不是个精巧的女人，却也麻利的很，我这个没病没灾的年轻人干活居然还比不过她。到了晚上，我问她想要吃点什么，她说什么也不想吃，未曾想她竟然弄了一把葱花在盐里拌了几拌，丢到一锅开水煮面里霍腾了两下，滚开后她捞起来面就吃。我翻转过身忽然想哭，她真的是个没有‘路数’的女人，在她看来，面条饭就是最好吃的了。我想起第一次去家里的时候她给我做的稠面条，让我好生埋怨一场，嫌她连个菜都不会炒。
两天后，我告诉她说她儿子要回来了，老太太竟纵着带病的身子往复院里院外好多次，午间也睡不着了，我陪着她说话，给公爹和爱人爷俩准备晚饭。末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变成古代三从四德的女人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干，专心地等待着公爹和丈夫回家吃晚饭。终于等到爱人回家，听到院里一声妈，婆婆才眉开眼笑，碰碰我说看吧，俺儿回来还是最亲他娘，我说那是自然。吃罢晚饭八点多的样子公爹还是没有回来，婆婆跟着我们到卧室看电视，后来竟还像爱人小时候一样钻到我们的被窝里。为了跟她儿子更近一点，弄的我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没地儿睡的我终于给她搞生气，贴着墙装睡不理她。后来我听到爱人在问婆婆为什么连电视都不看了光盯着他的脸，婆婆喜庆地说我咋看俺儿咋好看。我自然为此跟爱人闹了些小别扭，但很快又和好了。
后来翻看婆婆的手机，看到已拨里有个爱人以前上大学时的号码，很是疑惑，又一翻，看到第二天的日期里我的号码。我当时很吃惊，才忽然想起接到婆婆电话的那天应该跟她入院的日期差不多。她跟公爹都不识拼音不会存号码，公爹却有一副好记性，任谁的号码都能在脑子里记个八九不离十，婆婆却不行，她好容易才记下了爱人上大学时的号码，工作后爱人换号她就没记住，想儿子想的不行才拨了老号码，愿望落空才在第二天打给我。但我由于我母亲的病又疏忽大意急匆匆挂了电话，后来也没再告诉爱人。她就这样一个人强撑着去入了院，肚子上割开十几厘米的口子。
我又想起在医院时婆婆总是问我临床病人的儿子跟我爱人是否相像，我总是否定她。有一天婆婆竟问我能不能将儿子调回老家，或者邻近老家的县城也行，当时我就黑了脸，我心里想，你这个老太婆，我们又不是不养活你，你儿子即使调也该调到我身边，我们两个是要相伴一生的，你老糊涂了怎么会想起来让他调到老家。后来才知道临床病人的儿子跟我爱人一样是个教师，但人家在本县一高教书，他每天三次去瞧老妈，从不耽误。我终于明白了婆婆既羡慕又妒忌人家的小心事。
元月的假期很快过去，婆婆拖着病体送出我们好远。我手里提着她带病给我煮的鸡蛋，给我煎的辣椒，给我磨的香油。每样东西都是两份，由于我们的两地分居。我不忍回头看她，快速上车，丢给她一句，冷了再买个大袄，回去歇着吧！我甚至没有听清她在背后回的什么。
我不敢看她，太心疼。我终于明白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女人，一辈子兢兢业业操持家务单是为了儿子，为了在这个家门熬成奶奶。她没有女强人那样跋扈的一生，没有艺术家那么美艳的一生。她甚至没有为她所进的这个家门创下多一点的经济收入，她所做的，只是种地、生孩子、做饭、操持家务、盼孙子……
我深刻地明白了一棵开花结果子的树，它成长的意义。婆婆就是那棵树，她结出了两个果子，一大一小，这个世上，她唯一疼爱的就是她的两个果子，她唯一企盼的也是她的两个果子。她最爱的一个果子就是她儿子，这在她来说就是她生存的意义，她活着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