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的记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52 编辑 <br /><br />大雪的记忆
　　　　　　　　　　　　　　杨润

立冬后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鹅毛般的大雪飞舞成一片朦胧的素洁。轻盈地回旋，诗意的跨越，脉脉驻足，浅浅回眸。飘落到枝头，轻轻一颤，便如那古老的琴弦流出的高雅。素洁为裳，玲珑为骨，水之精灵，六出精魂便纷纷降临大地。积聚起来，软软的，绒绒的，闪闪的。我真不忍心用生计和功利的双脚玷染这只可远观的圣美，更不敢亵渎和曲解阳春白雪的高雅。

看到雪，我感到的竟然不是寒冷，而是温暖，甚至一到冬天，我居然经常盼着下雪。我怕冷，常着厚装，可我宁愿冻得发抖，也盼望老天酣畅地降下一天大雪。那鹅毛般片片飞舞的梨花，让我的思绪慢慢伸向记忆的深远。
　　我对雪的记忆最早是与外祖母有关的情节。大概四五岁吧，我不是聪慧的人，二三岁的事我肯定不会记得清楚的，何况是如此的清晰在目。年幼的我被父母送到外祖父家。外祖父生活的村庄土地多，他们的劳动力多，父母大概是不想让我受委屈的缘故吧。
我在外祖父的被窝里钻了八年，在因为庸医或是贫困的原因而下肢萎缩而永远爬在地上的大舅的照顾下孤寂地渡过了八年，在外祖母羽翼呵护下由蹒跚学步长成和那张八仙桌一样高的小小伙。直到小学二年级，我才离开那个给我留下耿耿印记的如同牛棚里的牛粪一样杂乱的小村庄。我常常想象不出外祖母常说的我含着外祖母干瘪的乳头，眼角留着泪花，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翻一下身子，咂着小嘴熟睡的情景。外祖母经常说我睡着的样子很好看。我清楚地记着过年时候，父母到外婆家时我跟着大舅喊我妈大姐，却叫外祖母是妈妈的一幕。一屋子的人都看着我大笑。大概是三四岁的样子吧，我不聪慧，自然不会记得之前的许多事的。
春节前下了一场大雪，那场雪是我记忆当中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我被炕烟、做饭时产生的水汽和着扬起的灰尘沾染得油腻发黄的窗纸的边缘或是大人进出的门隙里，看到那漫天的大片的雪花迷迷茫茫地下了一天。我和大舅蜷缩在被窝里，即使被弥漫着粪便气味的黄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也没有离开暖暖的被窝，连小便都是外祖母用狗食盆给端走的。记得天晴时，仅容旋马的小院里居然堆了好几个雪堆，外祖母用架子车拉了好几次才把积雪推到门的荒地上。
正月初二，出嫁的女儿和姑爷要去给娘家拜年。可外祖父一般不去，好几年都是我和外祖母到那些或算盈实或贫困的亲戚家。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从别人那里听说外祖父的倔强和骨气的。
在那样的年月里，贫困像顽疾一样是人们都不愿触及的心灵的伤痕，何况是贱族劣种的地主坏分子。我也曾看见只有过年才得一见的亲戚坐在卷起铺物而席芨芨草编织的炕席，说了大半天话却推说自己来时刚吃过饭而把递过来的油果又放回盘子。主人和客人都力争不去看摆在小炕桌上的盘子里只有过年或是婚嫁修建时才能看到的油果，目光偶尔会不自觉地伸向那盘诱人的散发着香味的食物，甚或用手去把盘子里的妄想的油果摆弄一下。那蔓草般滋长欲望疯狂抓挠着每一个荒漠中渴求生机的坚定，如纵跳不熄的焰焰烈火残酷地炙烤着满脸菜色的人们在食欲面前的克制和修养。人们都快速地移向镇定和微笑，然后是心照不宣地礼让和谢绝。
因为株连，我的同龄人都会用“狗崽子”骂我。这在稚嫩的愤怒中，或许是最恶毒的最快意的最能解恨也最能欺祖辱种的话语。后来看到有鞭尸之刑，我才明白也理解那种诅咒的得意和快慰。这种株连让每一个人都有用黑布遮脸而不能进入宗祠和祖茔的卑贱和无望，会成为一个孩子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原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灾犹可哀，人祸何以堪？那些恶毒的诅咒和狰狞的面目成为一个孩子在同龄人前自矜的前提。
地富坏分子的外祖母领着疼爱的“狗崽子”要去过春节才得一去的娘家。在驴车上垫上些堆在炉灶旁堆放的干草，吆喝着出门。街上的积雪在年前被那些地主富农们扫出一条条纵横的网络，一直延伸到村外。
这些港汊一样的雪路中的一部分是外祖父和外祖母在大雪的次日五更用扫把和笨重的生铁铸造的大铁锹打点出来的。那是前一天晚上摸黑用芨芨草搓绳胚的外祖父和一样在黑暗中搓麻绳的外祖母商量好的。为了一点工分，为了节省一点比食物还要珍贵稀少的灯油。只有那些干部家夜里才有灯油点灯，说话、吃饭或是偷情的影子在黑夜里拉得长长短短。黑五类那里那敢奢望。他们为了让村上的干部们少骂一次，不得不在鸡叫头遍时起来为全村根正苗红的成分高贵者义务扫清路上的积雪。屋里没有火，外祖父钻进被窝带进的冷风让我一个激灵。外祖父躺平身子时的一声叹息和暖和的被窝外的世界一样的黑暗冰冷，或许是一种能暂时忘却痛苦的冰冷的快感。外祖母掩掩我的被角，钻进大舅脚后的被窝。
外祖父的跺脚声把我从温暖的梦乡里惊醒时，外祖母正在给他扫去扫雪时扬起又落在身上的雪沬儿。扫完雪，外祖母轻轻地转身离开。冬天，甚至是春秋天冷的时候，外祖母都要背着一大筐全家人每天跟在牲口屁股后面捡来晾干的粪给大队场院里烧炕。小舅曾经因为地主家的孩子的原因被另一个孩子白白抢去满满一筐粪而嚎啕大哭。一个孩子便用身分和等级对待一个和他一样单薄软弱的同龄人，多么可怕又可悲的愚昧。
村外，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寒光，一闪一闪地。扑面而来的雪气卷着米粒般的雪片撕裂般撞在脸上。雪地里有几个脚窝眼儿，几道车辙忽隐忽现深深地划向远方。驴子喘着粗气，车子碾压积雪时发出的吱吱声，车轮带起雪花。所有的生物呼出的白雾在瞬时便会溶入这冰天雪地。只有几株芨芨草披挂着雪花的身影和偶尔看到的野兔饥饿或是惊恐逃跑时留下的足迹。一整天的大雪会覆盖所有表明生命气息的声轻言微的痕迹。
尽管外祖母小心翼翼，尽管那头可以把熟睡中的我安全驮回家的老驴异常地尽职尽责，车子还是在走进一条河道的斜坡上翻了。母孙二人便被倒扣在下面。那条夹道是春夏浇水时冲刷留下的。秋天的时候，我和外祖父卖杏时走过，又窄又深，我骑在地匹借来的队上的高大的红骟马上也看不到两侧的地里长着什么。上坡的车轮正好碾在一个被雪遮盖的芨芨头上面，本来倾斜的车身就势一躺。外祖母好像是被卡住了腿，怎么也抽不出来。她一边喊我的小名，一边大声地呼叫。她急哭了。
　　幸好是正月初二，走路的人多。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把车子搬起，我们才得以脱身。外祖母刚从车底下爬出来，便以惊人的快速向我扑过来。夹道里是齐膝深的积雪。所幸的是我在被扣在车下的一瞬间是爬着的。
外祖母用那双常把我抱上膝头的粗糙的满是老茧和皲裂的手抱起了我。那是一双烧炕做饭缝补衣服的手，那是一双拨过草握过镰刀打过土坷捧过牛粪的手，那是一双为了一家人的生存给全村人扫街扫雪倒猪喂狗甚至不得不给村上那些成分高贵的人烧过炕的卑贱的手，那是一双给我喂过饭搓过痒擦过屁股可也因为少年淘气不听话时在我的屁股上留下青色记忆的手，那是一双在我长期的营养不良而小脸因为便秘而憋得通红时给我掏过阿下之物的手。外祖母抱起我一阵摸捏，一边着急地问我痛不痛。她确信我安然无恙、完好无损时才放声大哭。不知是酸涩还是欣喜的泪水便奔涌而出，好像要把四十多年的不幸和委屈全都倾泻出来一样。
外祖母是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女儿，很受宠爱。十六岁那年被她的父亲像平时哄她看戏一样骗上那辆从此远离花季而背负生活重压的牛车。出嫁的第二年她便成了村里的地主婆。
他们让她踮着被和历史一样沉重的发出腥味的裹脚布压榨得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的变形成一个圆圆的怪物的比她自己的拳头也大不了多少的小脚游街，让她干最苦最累最脏且工分最少的农活，让她背负着像五行山一样沉重坚硬的生活。她更像一个被人用一条棉布条抽起来的陀螺，一天也不得闲着。历经千年沉淀的材料经现实聪明智慧建造的一个硕大无比而又玲珑剔透的炼丹炉无情地淬炼着她的坚强和韧性，她和丈夫把一锅用眼泪和黄河都无法冲淡和稀释的艰辛和苦涩的稀粥熬到渍出盐碱的滋味来。历史和人性的拐角处常被冲击成褶皱如獠牙利齿的大坑，吞噬着人们的良知。中国封建社会也常把人分成不同的等级，二战时的犹太人也被认为是一个恶劣的民族，可他们的不屈和智慧让那些狂妄和叫嚣自惭形秽。
外祖母的大哭似乎感染了大脑一片空白的我，唤起了我释放委屈的欲望。母孙俩抱头大哭。泪眼朦胧中，我看见那头一样负担着给一家人挣工分的老驴低下头，一道浅湿的水印像鸡肠一样徘徊到下颌。
之后的大多都忘记了，只记得外祖母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碗里的一点点有筋骨的东西捞到我的碗里的片段。

一场大雪，给我的是温馨的记忆，也覆盖了那些善恶。让雪一样的纯净永远压制狂乱的迷惘，只留下晶莹洁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