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6:01 编辑 <br /><br />　　回乡记
　　刘川北
　　我往来于县城和村庄，有时乘坐10路车，更多的时候骑着单车，呼吸着混浊的汽车尾气，隔三差五地就要回去一趟。频繁的回家，最主要是看望我的祖母，她今年93虚岁，这半年，病痛缠身，祸不单行，她似乎再也迈不过生命中最后一道防线。2009年6月30日，趁着考试的间隙，我回去过一次，那时祖母精神也好，身体还是钢铁般的清瘦。她跟我聊着家常的琐事，临近晌午，还颠着一双小脚，去旧戏台前面的开阔地看守晾晒的麦子……收割麦子的时候，她挂记着地里的麦子，一时半晌等不到联合收割机，她也跟着上火，下不了地，她就挨家地串，去打听别人的麦子收了没收，顺便问问有没有闲下来的收割机。她手里拿着一根高粱秆，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垂下来的头发几乎遮住半张脸，吆喝着投落的网一样飞到铺晒开的麦子上吃食的麻雀。7月4日，接到妹妹电话，告知，祖母病倒了，已经连输了三天的液，发烧，身体极度虚弱。7月7日，我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祖母躺在土炕上，神志不清。前三四天，祖母执意要回去，去东边我家的宅院里一个人过，我调到县城之后，先是在学校里住宿，后来借钱买了二室二厅，我父亲盖造的房子便闲置下来。我父亲和继母一直在新疆，离最后一次探家也已经有6个年头。我十一岁失恃无依，祖母便跟着我们过，照料着我们的日常生活。祖母说起那房子，喜形于色，她说她一辈子没有住过那么好的房子，冬暖夏凉不说，门前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把半个院落遮蔽着，初夏时桐花落成花雨，独独是一道可人的风景。祖母喜欢这套房子不假，她只有在冬天天大冷的时候，才不得不搬出来，到我老叔家过冬。家族的人都不同意祖母一个人守日子，年纪已经不允许她单打独斗，担心她有个什么闪失。天一下子热了起来，祖母今天捎双鞋，明天提个篮子放个针线笸箩，蚂蚁搬家似的往东边宅子里收拾。街坊看见祖母一个人来来回回从村东头路走到村西头，从村西头返回村东头，跟祖母打招呼的时候，人们还议论说，这老太太要强着呢！晌午，我的大伯给祖母送去两条做好的鱼，看见她斜斜地躺在炕上，昏迷不醒。我从人们隐秘的谈话中，知晓我祖母执意一个人住，大概是因为祖母和老叔之间怄气，或者说祖母承受不了老叔气愤愤的脸色与言辞。
　　祖母共育有三子二女，我的大伯业已七十多岁，我的父亲居中，上面是大伯和大姑，后面是老姑和老叔。我大伯不识字，很小便出去卖苦力，后来，辗转到了金昌，辛辛苦苦工作几十年终于转成了正式工人。我的三个堂姐，只有芝姐在老家，一个堂弟在邻县的中医院工作，现在回甘肃进修学习。我父亲这一脉，只有我和一个妹妹，老叔家两个儿子刘金满和刘猛，一个女儿刘娇。俨然是一棵家族树，枝枝脉脉地彼此牵连着，依靠着，却又难免产生分歧与纠葛。老祖母便是这棵家族树最后的根，这根脉深入到辽远的列祖列宗，或者说老祖母是活着的后辈人和逝去的先辈们之间维系着的一条脐带。祖母一病，前来看望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围了一屋子，人来人去，屋里人总是满着。单人草席和凉枕是妹妹买的，老祖母躺在上面，眼睛紧闭着，脸颊塌陷，高高的颧骨孤岛一般显露出来，整个人纸扎的一样，皮包着骨头，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她昏昏沉沉地睡去，似乎没有一丝痛苦，就这样睡意浓浓，再也不用醒来。她脸上的皱纹，像一面网，一道一道，经经纬纬，荒草凄凄，沟沟坎坎，那是时光对一个人无声的侵蚀与伤害，是浑浑噩噩的日子轧压过的辙，是生活的利器开垦后不能愈合的伤口，是一部厚重而布满苦难的时光之书……她的脑子苏醒过来的时候，乱糟糟的麻一样，缺少逻辑，没有关联，嘴里喃喃自语，恍惚而亲切，跨越时间与空间，责骂我早已仙逝的爷爷，关爱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有时候她可能和一头猪说话，她说，勒勒勒，贪吃贪睡多长膘，有时候她可能立在菜园子里，叹一口气，天也不——下雨……祖母的记忆被搅乱，断裂，错位，一茬一茬的往事，跑电影一样，没有秩序，随意的拼接剪辑。她的手也不闲着，在半空舞蹈着，指挥着，一会儿抓着了什么一样，死死地不放手，一会僵在那，呆滞冻结地孤立着，一会穿针引线，一会纺线织布，一会搂着地上的柴火，一会轰跑着偷吃粮食的鸡……我们不得不按住她的手，她对我们的回答，置之不理，偶尔恍然大悟，明白了什么似的，舒一口气，然后过度到另一个环节。
　　输完液，有一段时间，她身上的烧稍稍退却，她的意识正常的，像是已经把巨大的病痛扔一件旧衣服一样撇出去很远，她能够认出每一个来过的亲戚邻居，她对每一个来看她的人，点点头，或者用简单的字眼表示感谢。她看见我坐在炕头，用浑浊的眼光盯着我，说，回去，我没事，听话哦——不用老看我……不得不给她加大用药量，晚上时候，必须定时吃退烧的药。大姑和老姑轮流伺候着祖母，用热水擦洗，被单，垫在身下的小棉垫，也需要天天更换。我芝姐学过医，祖母的药方，是她和小诊所的医生商量定度的，所有的人都忙碌起来，平静的农家院落，在紧张中多了一份生气。我、大姑、老姑和老叔轮流守夜，天热，村子里草多，蚊虫也出奇的多，土炕上窗台上有蚂蚁悠闲自得地觅食，晚上必须点燃蚊香，蚊香散发出奇异而含混却又异常浓烈的香，这香气让人莫名其妙，罩满整个矮矮的小屋。老叔把祖母的老衣找出来，放在椿木箱子里，摆在西屋靠窗户的一侧，孝布，锡纸叠的元宝，成捆的线香，冥币都码在椿木箱子上。祖母的老衣，放了有三十年，她60岁的时候，就早早地准备好了，每年夏天都要拿出来晾晒。我祖母的遗像也准备齐妥，遗像上祖母的目光炯炯，脖颈上戴着珍珠的项链，耳朵上穿着银色的耳环，小碎花的宝蓝色的圆领薄衫，透露着富贵气态。真实的相片，是从电脑的相册里剪切的，背景是我家露出砖色的台阶，一道矮矮的花墙，墙上攀着萎瓜的秧蔓，一棵弯脖子的李子树，祖母拿着一只搪瓷脸盆，在我喊她的时候，出神地张望。项链是别人旅游带来的纪念品，耳环是小摊点上块八毛的饰品，大富大贵只是一种假象，她一辈子从未有过这种奢望，有吃有穿，儿女平安，在她看来，这是最大的幸福，这幸福足以让她用一辈子的辛劳来感恩报答。所有的东西都准备了，避免事情一来，一时手忙脚乱顾首不顾尾。我有时也疑惑，这稳妥中好像暗藏着什么，仿佛专等着祖母有一个好心情，再择一个吉利的好日子，就像送她做姑娘时出嫁一样，把她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祖母平时生活节俭，别人给她的钱，她舍不得花，除了必要的花销，向来是受得了苦享不了福。在我祖母这一代人中，她们信奉“缸里有粮，过日子不慌”的信条，她们精打细算，把紧巴巴的日子化险为夷。祖母一醒来，便下意识地去摸内裤兜里的布包包，布包里有六百块钱，崭新的百元的票子，折叠在一起，用黑棉线捆着。过年过节，别人给她的钱，她悄悄地攒着，我听她说过，如果有一天她不行了，这钱留给最孝道的儿女。祖母的钱有时候藏在被垛里，有时候压在炕席下，有时候掖在一只旧袜子里……我知道，她内心里并没有过多的私欲，相反的，是一种小小的善，她无意伤害谁，只是认准了不能让好心人吃亏。人来人往，人太多，大姑和老姑怕钱藏来藏去，弄丢了，到时候嘴上说不清，交付给我大妈。祖母依旧试探着去摸身上的布包，摸不到的时候，她生气沮丧。最后，想了个法子，还是用那个布包，包了几张硬卡片，她摸到了东西还在，便平静下来。
　　这样维持了一个月，输液的瓶子摆满窗台，仍不见好转。“久病床前无孝子”，心理上产生了疲惫，以及由此引发而淤积了灰色情绪。老叔每天早上，用热得快（一种在里面烧柴的壶）烧两壶水，然后烧柴草，做熟饭，自来水管里的水还需要用水桶接满拎到缸里。大姑在屋里伺候祖母擦洗，饭菜放到灶间的饭桌上，老叔催促，却不见大姑出来吃饭。老叔责备埋怨，大姑听了便不耐烦。大姑带着气说，如果不是老人病了，做什么也走不到这个家来。气氛一时间有些紧张，剑拔弩张，埋藏于心底的灰色情绪，铅色的云一样，布满天空，酝酿着一场猛烈的暴风雨。祖母和我们兄妹的关系最为紧密，在某些小事情上，祖母不由自主地站到我们的立场上，偏向着我们，担心我们吃亏。暴风雨正在一点一点临近，我深陷其中而不自知。我的心情同样有些灰暗，看着土炕上的祖母，一点一点备受疾病的煎熬，我甚至自私地想，别让痛苦打搅她的梦，让她静静地走罢。祖母近两年迷上了基督教，我听见祖母若有若无的喃喃自语：“老天爷，保佑穷苦人，少受罪……”，我大姑和老姑在半夜里跪在炕上，在胸前画着十字，为祖母祈祷。时间拖了一个月，我隐隐地听到外人地议论，输了一个月的液了，怎么也不变通变通，去大医院看看……我的心一下子就动了，这样维持下去毕竟不是个办法。我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大姑和老姑，大姑和老姑的意思，自己做为嫁出去的闺女，把老人照料好，尽孝心是本份，这个主意，还得做儿子的拿。我老叔生活困窘，说话明显的没有底气。
　　第二天早上，我大妈过来，我把她叫到西屋，把祖母的遗像指给她看。顺便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她，祖母熬了一个多月，天天打吊针，也不是办法，让外人看着，说在家等死，不知道上医院去查查，哪怕不能医治，查出个病因了也好，以免让旁人笑话做儿女的不孝顺……大妈的眉毛一下子吊了起来，声音抬高了八度：“孝顺有什么不好！孝顺呀，叫车，上车去医院！走人！”至到现在我也没有明白，是什么触动她，让她一下子火了起来。我大妈的脾气，只是在邻里老人们聊天时，多少有些耳闻，大妈很会“耍”，有些天不怕地不怕，“滚刀肉”的架式一拉开，谁都弄不了。我父亲曾亲口对我说过，遇事考虑周全，特别是你大妈那儿，表面很豪爽，内心里事儿最多，最会算计与计较。当我想到这些忠告的时候，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我没有动身，即使去医院，对于祖母来说并不是什么急症，事情没有考虑成熟之前，稳妥些更好。大妈见我不动身，话里带着暗箭，我支唔着，说，等我芝姐来了商量后再定……我大妈嘴里撇着河南腔，嚷呵着，你是长孙，连这个主意都拿不起来，老刘家都是软蛋窝囊废！你芝姐是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让人家外姓人管天管地，什么事都管，还管你们一辈子？！说到这，关于芝姐，还需要插上几句。芝姐是大妈的长女，婆家也本村，为人做事，有《红楼梦》里凤姐的麻利，做事可谓八面玲珑，做事有做事的能力，说话有说话的能力。芝姐婆家的生活条件好，80年代便开始办企业，算得上村中的首富。为富不仁者大有人在，我的芝姐，在家里人和外人看来，没有一个说不好的。扯不着关系的外户人，逢着红白事，她都走动，并没有因为别人穷，而看不起人家，并且出份子，一拿就是几张百元的红票。特别是对于我们兄妹，我们只有感激之心，而无回报之力。我读师范的时候，大到被单子，铺盖，小到身上的裤头，洗漱用具，全是她一个人给我张罗，至到工作，她还给我张罗鞋和衣物。妹妹初中毕业，也是她张罗着去保定的服装学校学习裁剪，我和妹妹的婚事，也是她事无巨细地包揽下来。包括我祖母现在的病，是芝姐忙前忙后，我老叔向来大事拿不了主意，我大伯出力气活还行，对于外际人的交往唯唯诺诺，很淡漠。诸多事物，被芝姐安排得井井有条，有条不紊。事后，有人猜测，我大妈反对住医院，早有思想准备，她不怕别的，怕的是我老叔出不了钱，最后还是芝姐一个人拿出来。当然事后，正是如此，我老叔的那一份钱，还是芝姐一个人拿出来。如果我直接和芝姐商量住院的事，一切都会风平浪静。
　　我被大妈的斥责搞得晕头转向，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本心是以商量的口吻，提出方案，最后的决定权应该还是几位长者，或者说必须经过他们的点头默许。我大妈脸上的肉抽动，或许是她误解了什么，我跟她解释：我没有别的孬意，我说这话，并不是埋怨芝姐做事的不周到……我怀疑我提出这个问题，是伤了她的面子，事前事后都是芝姐张罗，你这时候跳出来了？！在家治疗不孝顺？你孝顺，你自己拿主意，惹你芝姐做什么？！我的解释并没有缓和事态局面的紧张，我大妈愈加地狂躁起来，过年时的炮仗一样，漫天扑地地撒了起来。村子里我真的见过，有人为了一只丢失的下蛋的鸡，登梯子爬房，颠着脚尖，跟唱曲一样地骂糊涂街，我大妈的举止让我更深层了解了乡村的这种愚拙蛮霸的乡野之风。开始，她跳着脚地数落，几十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抖了出来，言辞中夹杂着乡野的污言粗语。她成了舞台的主角，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故意弄乱了，两只手上下翻飞，又拍大腿，又击胸脯，呼天抢地，指桑骂槐，像施展巫术的巫婆，被哪路的鬼神所指使所怂恿。突然间，跌坐于地，手揸开来，又随意抓住什么，狗粪鸡屎的坐了一地……我内心怀着莫大的委屈，一个三十大几的汉子，像一个孩子一样，笨拙地哭出声来。我激动地跪到她身边，我请求，做为一个晚辈，即使他真的错了，她也应该给他改正的机会……引来了街坊邻居，屋里和院子里站满了人。我被人们劝说着，带着泪痕，把祖母用破褥子抬举到租借的面包车上。我大妈在众人的包围之中，盘坐于地，她仍就没有忘记，喝斥我七十多岁大伯，你愣啥！跟着去！谁家也别少了！不是哪一个人的妈，不是哪一个人的爹！！
　　天又下起了雨，扯得满天满地都是，祖母就这样狼狈地送进了县医院。验血，验尿，核磁共振，心电图……忙得团团转。检查过后，打吊针，大大小小的输液瓶十瓶之多，从早上八点多钟，一直输到晚上的七八点钟。祖母的心脏挺好，但是各个器官都不同程度的老化，似乎又到处都是问题。在医院的内科住院部，祖母沉入她从容而错位的记忆之中，引得周围的病人和看护人，关注与议论。整个病室杂乱，有丝丝缕缕的说不出来的异味，氤氲出来。左面的床铺上，是一位大腹便便的老人，喜食肉食，卤猪蹄、烧鸡、水晶肘子、酥嫩的排骨，丝毫不顾及自己的病况，反而因为病痛，有了强大地进食的理由。斜对面，是一位严重烧伤的老妇人，每到夜半时候，她的一只手，攀着旁侧的小储藏柜的木门，吱呀——吱呀，一开一合，没有心理准备的人，还以为排演着鬼片中某个特定的情节。在祖母出院的前一天晚上，楼道内聚集了很多人，女护士急急如风，病室的其它病人都纷纷从病房里搬了出来。隔壁病室的病人，抢救无效，死亡。这个粗壮的汉子，午饭还吃了一屉包子，外带三个火烧，能吃能睡，一点也看不出病的模样来。医方放弃了最后的抢救，楼道有女人声嘶力竭挂心牵肠般的哭嚎……第二天一大早，老叔约好面包车，我抱着骨瘦如柴的祖母，顶着天空飘过的细细的雨丝，把祖母安顿在面包车的后座上。祖母的头歪靠在后背的一侧，脸色灰暗，木乃遗一般不见生气。
　　祖母依旧躺在土炕上，一天一天地熬着，等待着一场风，把生命最后的光亮吹灭。所有的人，对祖母的病情，都不敢抱有侥幸。意料之外的是，祖母一日一日地好起来，她开始要一些吃食，喝玉米面的细粥，咬两口菜团子。一个月有余，祖母竟能下地走动。不能不说，这是祖母创下的奇迹。奇怪的是，我婶子回来商量刘娇的婚事。在我祖母住院期间，老婶子、刘娇，和一个外县的小伙子，过来探望我的祖母。我老婶子2003年，闹非典的时候，跟一个包工程的小老板跑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了，闹出这么大的风波，着实让村子有了新的焦点。祖母眼里对婶子有一百个不是，她坚信婶子是这个家族敌对的坏人。我们都以为，老婶子回来，是真的回心转意，听她的口音，在外面也受够了苦头。而实际上，她外面的那个男人和老婆离了婚，他原配的女人早已招了上门女婿，人家过得红红火火，再也不理他的过活。我老叔从始直终，拿不出一个男人的样子来，稀里糊涂的糗日子，也许我老叔真能拿出男人的气概来，老婶子也不会跟别人跑吧，这是后话，在另外一篇作文里再细细地说。祖母对老婶子的到来，一点都不看好，她偷偷地跟人说，又回来祸坏人来了，一个妖精，没安着好心眼，不是正经的好人……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婶子正在外屋站着，我们便高声喊说别的话题打乱她的思绪，掩盖她的声音，老婶子听见了，并不在意，有时候还特意厚着脸皮，拿自己开涮。老婶子在家呆了没两天，又回去了。听旁人说，那个包工程的男人混得越来越差，人们猜测老婶子回来，不过是借着老人的病，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
　　我和大妈的过节，随着时间的流逝，也渐渐被淡忘了。事情已经过去，和她斤斤计较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猜想，她对自己一时的冲动，应该有所悔意吧。我老叔每天赶集做卖书的小生意，祖母的饭多是我妹妹和大妈到时候送过来。我大姑和老姑隔三差五的过来，帮祖母擦洗身子，把该洗的衣物也换了洗干净。每到星期，我仍就回到村子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刘娇的婚期定下来，老婶子从保定回来，定了流动餐厅，摆开了流水的席面。所收的礼金，老叔和刘猛过了数，存到了信用社里。下过雨，院子里泥泥水水，支起棚，人们就在棚里摆桌子，赴席。事情办妥之后，第二天，妹妹打过电话，说祖母摔了，拍了片子，骨盆裂了，这回可真的完戏了，再也起不来炕了。
　　我回村子里看祖母，祖母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在刘娇的婚事之前，祖母已经摔过一次，只是不太严重，我特意叮嘱她，不要出院门，拄着东西，别像以前那样到处乱跑。大概是祖母想喝奶，便弯腰去拿，等她拿到奶用力起身的时候，便跌在了地上。我老婶子絮叨个不停，这老太太硬逞强，我和你老叔在外屋间吃饭，你要什么言语一声不行？！偏不，自己逞强逞出本事来不是？然后细说，摔了之后，我老叔推着架子车，送祖母到集口的骨科诊所，老叔花了60块钱。老婶子依旧过着她逍遥自在的生活，吃完饭，便去玩麻将，我听别人说起，老婶子，跟众人说，现在老太太病在炕上，一个人一辈子，养儿子防老，不就是这么几天用人吗？！她要是好好的，能用着谁？我老婶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能说会道，她还建议老人轮流住，要不就出工钱，一个月两千。这些看似有道理的话，被我大妈驳了回去，老婶子知道理亏，再也不敢言语，过了两天，回了保定。
　　祖母摔了之后，练习着躺着进食。大把大把地吃着止痛药，才能掩盖住那些潮水般袭来的疼痛。谁都不知道，年迈的祖母还能不能闯过这道关。我除了星期六日挤时间，回村子去看一看她，亦无计可施。值得我感念的是我一个叫珍的表姑，她腿脚不好，小儿麻痹后遗症，骑车子也不方便，她一趟一趟地来，过在我祖母身边，料理祖母的日常起居。
　　回到村庄，成了我这半年里日常生活的关键词。村庄里有我挂念的人，有我回乡的强大的理由，也许这正是一种幸福。在一遍一遍回乡的路上，总有些沉重的想法，让我执迷不悟，让我沉陷其中，让一个低微如尘埃的人，找不到自己合适的座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