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弹奏夜之琴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7:08 编辑 <br /><br /> 单调的空间里需要一些东西弥补。白天还好，我可以一个人去老河滩上放羊，羊在吃草，野花在独自开放，蜻蜓点水，让水面多了一圈又一圈不易觉察的羞忸韵脚。此时，天地纯净的让我觉得有些压抑，或者说根本就是孤单与枯燥，让年少的我时常感觉索然无趣。
该找一些事情干干。是的，村子里的人好像只是为了肚子那张皮奔忙劳碌，头发从乌黑到花白，脚步从稳健到蹒跚，以至于最后靠在夕阳余韵的土墙根下，窝着缺失了一口好牙的嘴，再怎么咂摸，也品不出阳光的味道。
我相信，不是什么都是生来为了所谓的意义而生存，柳绿草长，你说是为了迎接春天？还是春天循着生命初绽的气息而来？我将眼神无限延伸，直到挺僵了脖子，天终于不再是天——而是一场彩色的梦幻。没有辛苦，没有劳顿，甚至没有饥饿，灵魂出壳的我终于没有翅膀也开始飞翔，绿的田野，山林，想到哪里都可以踏着时光的魔毡，瞬间抵达。我侧耳听，耳廓在空气中无限放大，将细微的，缥渺的，一切有形无形的声音收纳，便听见了清澈的弦音，听见了风与空气弹奏的美丽琴声。或许，一粒微尘落在青绿的叶片上或绚丽的花蕊中，也能听见一缕诧异的惊呼：原来，微渺的世界也可以这样美好。
是的，此时我已变成一只深褐色的蟋蟀，躲在一只经年的蝉的洞穴中，听见了阳光与万物的召唤。小小的我，懵懂而充满好奇，不知外面的世界是和平还是杀戳，是安静还是喧嚣。
无疑，我太喜欢夜；白天的光明太容易让人暴露，即使能看见绚美的花朵，也有太多的丑陋。单薄的老屋，单薄的村庄，甚至走出村子里的人也一个个那么单薄。如果人有灵魂，21克，那么我相信很多人在走出家门的时候都会思忖着该不该将灵魂带上。带上，去南岗子翻地，牛累得直吐白沫，人也瘫软在地上；不带吧，怕夜色袭来的时候，找不到家。你想啊，平原上的村庄一座挨着一座，密密麻麻，都在重复着同样单调的生活。家，可以休憩，也最容易让人迷失。
就在那天，羊在河滩上吃草，我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滴滴，哩哩，一缕清脆的弦音穿过白昼的光影，如期而至我21克的灵魂。那时羊是有些惊诧的，咩咩，互相傻叫了几声，彼此通报着最新的发现——或许羊和我曾经很多次听到过这样的声音，只是出门时像其他人那样没有携带灵魂。这一次，应该是预谋，就像光棍李二说的那样，人吧，别把自己逼得太忙，坟圈子那么近，赶快了早去，赶慢了多活三晌。
光棍李二是个光棍，但从没有谁发现过李二整天唉声叹气。吃，不挑不拣，一个老娘踮着小脚在春天里奔跑，剜来的野菜吃不完腌上，或者放在阴凉处，风干，除夕晚上，素馅的水饺一样吃着那么香甜。村子里有人说，李二娘养了个宝贝疙瘩，三十好几了不干活不买卖，也不着急讨上一门亲事。却整日里摆弄咿咿哑哑的二胡，拉到动情处，娘坐在红木椅子上浅浅睡去，李二也眯着眼睛进入了幻梦之境。
很少有人喜欢站在李二家院子里听缠绵凄切的二胡声。很忙，每个人都好象真的很忙，家里，地里，老婆，孩子，好像一生下来就有操不尽的大事小事。
我寻找着，滴滴哩哩的声音引诱着我的耳膜。在一棵柳树下面，也就是一只经年的蝉的洞穴里，有清脆飘渺的弦音传出。世间的事情由不得你不相信因果，老祖宗争执了很多年，不还是很多寺庙里的烟火不断，那袅袅的青烟并不告诉你什么，是黑是白，是生是死，仿佛总有一双尘世之外的大手在操纵。某一天，当你走到了奈何桥旁，蓦然回首，原来此生最多的不过是庸庸碌碌，到底为自己活了几天，细细一算，这才无奈地闭上双眼。一如来时，两手空空。
蟋蟀的个子并不算大，强健的腿肌，灵动的触角，在我用一根草茎拨弄的时候，傲气地一闪。我说叫呀，蟋蟀张望着我这个庞然大物，一点也不理会，原来歌唱真的来自灵魂，一旦被需要，再美的旋律也会失去完美的音色。就像我在春天忘情地呼喊：春来了！你能说比《我的太阳》有所逊色？
日子长长的，很多人感到无奈，但手头上那么多事情，好像没有一件可以放弃，所以，夜就显得短了，刚打了两个呼噜就被多事的鸡鸣唤醒。女人说：“日上三杆了，还不收拾收拾下地？”而李二的夜不是，炊烟袅袅，在夜空里散尽的时候，李二说：“娘，坐好，我给你拉一曲春江花月夜。”娘就披上旧时的大红袄，坐在摇曳的灯光里，真的走进了花开月明的江畔，夜色阑珊里一个飘忽的身影慢慢走来。李二娘的心事李二最知道，那一年父亲在国军的队伍里被赶向大陆的对岸，从此，没有了消息。是死是活，从没有人捎过话来，也没打听到任何蛛丝马迹。索性，娘说：“宝儿呀，咱这辈子也不图希那个死鬼啥了，只是娘这一辈子有宝儿日夜陪伴；可等你老了呢？”李二不说话，把胸着的二胡拉得乱颤，像脱疆的马，像疾速的帆，像一阵赶路的雨，酣畅，淋漓，最后在一派澄明的天籁里戛然而止。
夜色，我最喜欢秋天的夜色。春天的夜色太料峭，墙边的杏花瑟缩着抖不掉满身的冷寒，当然虫鸣还未醒来，即便传来几声单调的蛙鼓，也觉得太过孤单。夏日的夜又太油腻，到处泛滥着稠腻的气息，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是并不满意这短促的一生。还是秋天好，日冷霜寒，村子里少了些繁忙与辛苦，当每一个院落沉沉走进梦境，我就开始聆听蟋蟀缥缈的歌声——滴滴哩哩，干净，柔软，绵长，好象生命本就该如此透明与安祥。
李二的弦音，本该是个传奇，只是那个苦命的女子从他乡踉跄着脚步和李二匆匆相遇太过短暂。那日，也是秋天的夜，疯女红正巧路过李二家门口，柔柔的弦音让这个女子无比安静，听了多时，轻轻推开李二家的柴门。月光打在这个落魄女子的脸上，苍白而美丽，当李二停下了弦音，疯女红开始痛苦地蹲下身子，用手撕扯着头发；李二娘示意李二继续，然后把女子扶进家里。柔柔切切的岁月弦音里，由此知道了疯女红的遭遇：红高中毕业，中意的男孩却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学府，但红用情太深，住在那所大学的出租房里，鞍前马后侍侯着未来的夫君。四年后，男子不辞而别，疯女红就开始满世界寻找，直到遇见李二，仍未一丝消息。
很多时候，我开始怀疑李二的弦音哪有那么大的魔力，简单的乡村，简陋的院落，当琴声莆然响起，两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如此安静，一个在开始怀念旧日的昙花，一个像在秋天安静开放的野菊。匆匆的尘世里，她们的听觉痴迷着最简单的表达，让21克的灵魂时时带在身上，活着，就能听懂天簌的呼吸。
我在深秋的最后一个夜晚，再一次遭遇蟋蟀多情的歌声。也许他们滴滴哩哩的声音过不了多久就会像秋天的叶子一样凋零，但是我相信我的灵魂有收藏的功能，世间每一缕真情的歌唱都会收纳于心，并在生命的最后一个路口，回望时不再有些许的遗憾。
死亡。李二娘在深秋的一个夜晚安祥地死去；疯女红没哭没叫，也在第二天莫名停止呼吸。李二的二胡声在那个秋天一直响，但并没让人感觉到多么忧伤。这简单的人世轮回，是不是并不需要仔细辩解，每一件事物的新生或老去都在岁月的理数里，五行生克，金木水火土，你知道自己哪天会是什么模样，村庄明天又该发生什么事情？

如今，我依然喜欢听滴滴哩哩的虫鸣，那么小，那么细，那样漂渺，像星空微弱的光芒。懂与不懂间，一定随身带上21克的灵魂，即然有春，就会有秋，谁都可以弹奏自己的夜之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