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零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18:53 编辑 <br /><br />拾　零
　　人在梦中，梦在现实里。
　　而立之年，她不知道这叫不叫挫折或打击，却能时常感受到内心深处释放出了潜伏多年的魔鬼，它想将人生轨迹就此扭转方向。命运，命运会不会就此在这一瞬间被撕裂，或者说被裂变成一丝一缕，像风一样吹进现实里，永远也无法复原。
　　她睁大眼睛，看着不断暗淡下来的深不可测的黑暗，许许多多的影像就在黑夜中闪烁。多年以前的种种，突然像夜风一样刮到了面前。

　　　　　　　　　　　　　　
　　　　　　　　　　　　　　　　在山上

　　是在很小的时候，大概有五岁，妈妈带她去爬山。是六月天吧，她热得脱掉身上的小汗衫，赤膊的小臂膀让阳光一点点舔成古铜色，妈妈看着她，她也看着妈妈，阳光把她可爱的单眼皮照得细长，妈妈咯咯地笑着。她也笑了。那时的妈妈真年轻，短短地头发，脸色红润，亲切又美丽。妈妈身上的白上衣湿透了，她要妈妈也脱下衫子凉快，母亲嗔她，死妮子。
　　后来她们一起坐在一棵大树下乘凉，妈妈用眼睛示意她向上看。
　　那是什么？妈妈故意问。
　　青色的小果子小心翼翼地包裹在树叶下，在山风的吹拂下来回摇摆着。她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那是核桃，妈妈说。核桃不是灰色的吗，怎么会是青色的？她用小小地手指指着问。
　　妈妈却说，小果子不能指，一指它就再也不会长了。
　　她吓得把指头缩了回去，不再长大的果子，会永远结在树上，任凭风吹雨打，直到慢慢枯萎。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一件极其可怖的事。于是，她只能困惑得仰望着那个藏在绿叶成荫的核桃树上青青的果子，费劲地用一个孩子的想法去解释这些。可是，她仍然忍不住趁妈妈不注意,悄悄地伸出一根手指，对着那个小东西指了一下，只一下，她咽了口口水，心里快活地开了花。
　　她听见风把山核桃吹得咯吱咯吱作响,核桃仿佛突然长大了。
　　她仰着头，突然感觉一丝甜腥味在嘴里，她高兴地品味着，仿佛品出了青核桃的涩味。别动，流鼻血了，妈妈说。鼻血来得突然，她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妈妈伸手扯过一个小小地青核桃，用它堵住鼻子。核桃的味道直钻入心，血流满了果子，红绿混合一起，她想一定会很美。
　　她喜欢这儿，虽然流鼻血，可是她却喜欢这山，这树，这风，这花，甚至是这儿的妈妈。
　　只一会，血止住了，她想扔掉那一颗核桃，妈妈却摇头，拿起她小手里的那颗核桃，又从身上掏出一块白手帕，细心地包裹起来。妈妈严肃地说，沾了她鲜血的小果子，会吸取日月精华，最后变成一个同样的她，真正的娃娃会永远留在这座山上。
　　她吓得张大嘴巴，目不转睛地看那个红绿相间的小东西，心里隐隐期盼着。
　　后来，她们下了山。她却清晰地看到那个小小地核桃从妈妈的衣兜内掉了出来，骨溜溜地钻进了石头缝里，她楞了一下，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来。
　　她喜欢这儿的山，这世界。
　　再后来，她长大了。这个世界正常地运转着。
　　只有一个秘密，那个在人世间跌跌撞撞，时常被摔的她是一棵核桃，她不再是她，她已经留在了山上，快乐地生活，永远是五岁
　　妈妈老了，不会分辨出来。
　　　　　　　　　　　　在路上

　　昨天，她回到了童年生活过的小镇，坐在车上，看到离开尽二十年的小镇，竟然没有太大的变化。尤其是路，还是那一条窄小狭长的柏油路，它沉默着，承载着并不太多的车辆人流。小时候，她感觉这条路很长很长，可以延伸到最遥远的地方或者是天边，而现在，这条路却是那么短，短到坐车只需五分钟便可以从头走到尾。车子行驶在路上，心里竟然蔓延出一片片物事人非的荒草地，尖尖地，刺得心生疼。一切都没有变，唯一变化的那一个是她，从少女变成中年妇人，从满脸的稚气演变成难以言说的人世沧桑。
　　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条路是她童年最要好的朋友。
　
　　也是这个季节，晚夏，许多个黄昏，她像一只孤独的兽，在路上稀疏的绿荫下，来来回回地骑着自行车游荡。自行车是大轮的，坐架很高，她颠着脚尖才能勉强够到车蹬，但这丝毫不能打消她游荡的激情。每天黄昏，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她漫不经心的骑着车子，看着身边三三两两的村人或苍苍茫茫的云朵从暮色深处影影绰绰着归来。
　
　　无论向哪个方向走，总有一些风陪着她，那些从田野过来的风，带着玉米香甜的厚重的味道，发出呵呵地笑声。
　
　　她享受着和朋友共处的美好时光，她了解它的一切一切。路边有多少棵树，有多少树种，她一清二楚。杨树、柳树、槐树，甚至在拐角兽医站处还有一些小松树，上边结过小松果，她曾经偷吃过，真苦。路边有许多的荠菜、猪耳朵、迷迷蒿，马齿苋，野葱，蒺藜，她把蒺藜扔到过同学头发上，任同学把头发扯成一条一络，却怎么也扯不下来，只好发出吱吱哇哇地叫声。树荫丛中还藏着许多只小鸟，唧唧喳喳的，商量着不为人知的事情。草丛中趴着或走动着的蚂蚱或蚂蚁，过着寻常的日子，悠然自得。
　
　　少年不识愁滋味，她是孤独的，却又是快乐的。
　
　　她故作老成，享受着孤独、寂寞所带来的愉悦，尔后，她编织一个小小地茧，把自己隐匿其中，在里面，有她小小地尚不知晓的忧愁。她平静地游荡着，内心却飘拂过一丝丝的静谧。
　
　　成年以后，她终于明白了对于人的精神生活来说，能够独自一人漫无边际地游荡也是一种最大的幸福。不用思考，不用忧虑，只有行走，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那是一种奢侈，精神上的，不亚于一顿饕餮盛宴。也许有一天，怀念或追忆会变成衰老的特征，可是，每当她摔到鼻青脸肿时，少年时的游荡，那条青色的延长的路会咣地一下跑到她的面前。
　
　　有谁？像她一样曾经在年少时孤独地游荡过，然后，眼角堆满皱纹，却仍然怀着一颗真挚的心，一天天向岁月的深处游荡去。
　
　　那么，她一定是一个最幸福的傻瓜。
在火车上

　　凌晨四点，仍然黑着，不知道应该称之为夜还是晨曦。
　　　
　　一轮弯月不愿让位给白天,清幽幽的挂在斜空中，路、村庄、田地、房屋、树木全蒙上了一层青涩，这注定又是一个干燥的夏。
　
　　这是个舞台，矮小的玉米苗匆忙登台，然后谢幕，没有固定的主角，也没有什么致词，凌乱的发梢是因为和情人幽会的结束。麦子的身体被机器蹂躏过了，只留下麦茬，在田野上无声地抗议，麦杆尖尖地，无端地刺得她的心生疼。
　
　　这种境况，只有在凌晨四点的火车上才能感受到。
　
　　她坐在离窗口最近的地方，胳膊肘儿支着脸，极冷的风吹来，让她颤抖了一下。风，决不是从窗户缝里吹来的六月田野清新的晨风，而是车厢内陌生人呼吸和空调混合后凝固的一种混沌气息。
　
　　昨夜，或许是今晨，她躺在卧铺的最下层，配合着火车做了一些轰鸣又情节错乱的梦。昏暗的灯光映照着周围，她渐渐醒了，隔着一张小桌，她惊恐地看到对面床上男人那一张完全陌生的脸。那是一张肥胖的脸，模样模糊，脸的主人闭着眼睛，甜蜜地打鼾，时高时低，时断时续，将整个鼾声演绎地像交响乐。
　
　　她想流泪了。一路颠簸，火车越走越远，故乡已经变成小说或诗歌里柔软的文字，此时，面对着陌生的男人面孔，她突然感到一种难过，从胸腔最深处被揪起的疼痛感觉。
　
　　她完全忘记了这一次自己是离家还是返程，是到一座城市还是去一座山里，是见谁还是忘记谁，全然想不起了。
　
　　她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她坐的姿势很直。车窗外漆黑一团，一些被火车匆忙甩在身后的站台、村庄和树，什么也看不见。她仍然用眼睛去寻觅，黑夜张开了一个大网，将世上一切罩住。一种神秘的气息吸引着她，是声音、是气流、是一些看不到的甚至不复存在的东西，还是一种深邃的奇特的力量。那种力量让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像个傻子样痴痴地等待。
　
　　她默默地看着，仿佛过了一个小站，田野突然从黑夜的帷幕中钻了出来。浅绿、深绿、墨绿渐渐显出色彩，让她适应了黑暗的眼变得缭乱。可以看清田地里低矮的小土房了，矮小、破旧，供奉着土地爷。除了他，还有一些人住在田地里，那些高高低低的坟头，那些立着或没立着的墓碑，那些听到鸡叫就要回去睡觉的人们，或许正向这个惊扰他们宁静的怪兽行注目礼。交错的乡间小路像一条条白色的蛇缠绕在大地上，田鼠在进行黎明前的最后一次偷窃。
　
　　火车轰鸣地走着，一种更强大的声音突然闯进耳膜，像吼叫像狂啸。
　
　　她探头望去，是一条河！
　
　　那是怎样的宽阔壮观,又是怎样的浑浊和气势磅礴。
　
　　翻滚的河水毫不留情地将靠近岸边的草、树冲刷着，它浑浊的色彩不像是水，倒像是泥汤。它怒吼的声音压住了火车的轰鸣，河水疯狂地向前奔跑着，有一种要将火车冲走的气魄。
　
　　黄河，有人低声说。
　
　　河水旋转着，一些埋得很深的漩涡也随之旋转。于是，一些陈年往事一些面孔也随之泛了上来。生活像江河，在每个人的心中，也有埋藏的漩涡，事情、心绪、那些略有些腥腻的气息从紧关的车窗外挤压进来，火车上所有的人在这种气息中的弥漫之下变得渺小起来。黄河？我们的黄河，母亲河，怪不得，看到这条河，分明感受到一种宏大的力量向外吸引着她。这就是黄河，此时，她的眼睛湿润，她的身体战栗，她一度想要从狭窄的车窗跳出去。是的,她的身体留下了,留在了这个吼叫的火车上,她的思想却已经被浑浊的河水冲走了,就像岸边的无名的草、树，花一样，冲到哪儿，哪儿就是家。
　
　　车窗外已经彻底亮了。
　
　　她在黄河的激情之中醒来，看到了太阳终于将那轮弯月挤到了一边。陆续有人醒来，躺在卧铺上不起身，漠然地随着火车的颠簸重温着昨夜的旧梦。她意识到，在这个拥挤的车厢内，每个路人都是孤独的，孤独到只有思想和自己在一起，孤独到只有方寸之地容纳躯体。
　　火车快到站的时候，车厢里喧闹起来，颓废又憔悴的旅人起身，拿起行李，奔向另一个旅程。
　　她提起沉重的行李，最后一次向车窗外回眸，有一只鸟展翅飞越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