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岁月深处的动车

　　
　　伊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在南京这家大型中外合资企业工作六年后，会遇上这样一个老总。
　　在此之前，伊人曾经和两位外方老总共过事。那时，伊人是多么开心啊！工作是伴随着歌声度过的。第一个老总来自美国，这位叫科林斯的老人，满脸慈祥。听伊人汇报工作的时候，脸上写满了笑容。从来不打断伊人，直到伊人倾诉完毕。伊人偶尔不开心，科林斯立刻注意到了，嘘寒问暖。那种关照，那种理解，常常令伊人感动不已。第二位老总是来自英国的史密斯，颇有绅士风度。史密斯喜欢独立工作。于是，伊人发挥自己的特长，办起了项目简报。清新的版面，优美的文笔，使得这一份中英文双语杂志，很快成为公司员工的至爱。伊人得到了史密斯的大力支持。他常常为简报撰写卷首语，并且把每一期杂志推荐给公司总部每一位高管。那个时候，伊人的心里只有春风和阳光。
　　然而，就在一年前，史密斯因病辞职，新老总费德勒上任了，他来自德国。伊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遇到了这样一个性情古怪的老总，简直就是拿破仑转世。她安慰自己说，也许这是生活对自己的磨练，适应了就会好的。
　　事实却不是这样。
　　费德勒要求伊人随呼随到。即使和老公做爱，也必须接电话。他这样说，要求伊人也必须这样做。手机仿佛一根无形的绳子，将伊人紧紧的拴住。伊人的精神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元旦那天早晨五点左右，伊人还在梦中，恼人的手机铃声将她唤醒。费德勒要参加元旦长跑，伊人于是赶紧开车接费德勒。他们一起来到奥体中心，准备参加万人长跑。伊人把包放在车上，手机放在包里。费德勒听说伊人的手机不在身边，立即咆哮起来。这个将近六十岁的德国男人，莫非得了更年期综合症。他是那么容易发怒，为一件小小的事情。费德勒当着伊人的面，对他的妻子咆哮，因为她忘记带护照；对他的母亲咆哮，因为他的袜子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天哪，伊人想，怎么遇到这样一个性格严重扭曲，近乎于变态的家伙。
　　费德勒不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永远不会。他严重颠覆了传统的管理人理念，绅士、文雅。他喜欢自作主张；他喜欢目中无人；他喜欢出言不逊。也许，他的这种桀骜不驯的性格跟小时候的生长环境有关。在费德勒少年乃至青年时期，父亲非常有钱，却没有时间。就给他钱，买漂亮的跑车，交女朋友。他想得到的东西，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得到。

　　工作与个人生活在费德勒眼里没有分别。他被派遣到中国工作，似乎更多的是为了享受生活。伊人的工作还包括讨好他在南京另结的新欢。伊人做不到的时候，他便疯狂的咆哮；而他有烦恼的时候，伊人必须倾听；而他从来不去问伊人对工作的感受。费德勒对伊人的工作总是百般挑剔，似乎永远无法让他满意。伊人和同事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做出来的方案，他简单地用shit, worthless来加以评判。费德勒的口吻中充满了对中国人的蔑视。
　　伊人在地狱中煎熬，她渴望休息，渴望解脱，渴望回到曾经的美好时光。渴望回到那种如同梦里一样的生活，在梦里吟唱，在梦里欢笑。
然而，这场轰然而至的心灵的地震，将她从美梦中唤醒。伊人抗拒着，不愿意从梦中醒来。她要继续在自己的梦里编织优美的故事。然而，她无力回天。她的心已经伤痕累累；她的梦已经支离破碎。
　　伊人决定回家，回到久违的老家，去看望久违的双亲，去看望刚在清华大学结束军训的儿子。伊人将疲惫的身心装入红色旅行箱，登上了开往家乡的动车。正是国庆期间，车厢里几乎都是大学生。靠窗的女孩在煲手机。两名男生相对坐在门口，大声地聊着天，都是很阳光很开朗的孩子。一个挺帅气的男孩，穿着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深潭似的大眼睛，眉毛也是浓黑的，默默地坐在伊人斜对面。似乎在沉思，似乎在思念不得不分别的女友，似乎在思考未来的工作，如果他是应届毕业生的话。
　　这让伊人忽然想起了奥德曼，她的另一位德国同事，一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每当伊人焦头烂额的时候，他总是弯下腰来，温柔的大眼睛望着伊人，不要往心里去，姐姐，每个人都承受着不同的压力，工作归工作，不要让它影响你的情绪和生活。伊人说，谢谢你，不要再说了，否则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她心里充满感激。奥德曼不止一次劝慰她。伊人给奥德曼讲了一个故事，前两天，南京长江大桥上，一位21岁的美国小伙子，义无反顾地跳入长江。为了让女友没法阻止他，他把女友那一面的车门顶在柱子上。没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决绝地投入死亡的怀抱。伊人笑着对奥德曼说，如果我跳江了，你知道原因。奥德曼微笑着说，是的，但是我首先建议……建议你学会游泳。两人相视一笑。奥德曼说要帮伊人，要给费德勒打电话，要和他好好沟通一下。伊人说，不要，没有用的。奥德曼说，把这老头揍一顿，如何？伊人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此时，伊人常常问自己，离开家乡悠闲的生活，到这里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到底有什么好处？手上的冻疮五年来再也没有犯过，这算不算好处？工资翻了五倍，这又算不算好处？然而，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寻一亩地，在城市的边缘，最好还有一条小河，一座不大的山。她和妈妈一起，栽秧，割稻，种油菜，种棉花。哦，妈妈，伊人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声。不能够守在已经七十多岁的母亲的身边尽孝，伊人的心疼痛而又无奈。从初二到高三，孩子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几年，她把孩子丢给年迈的父母，和丈夫一起在外闯荡。好在，孩子很懂事，很用功，在今年的高考中，如愿以偿考取了清华大学。她决定，请十天假，回老家看看。
　　透过动车宽大的车窗，伊人看见，三两只白鸽在蔚蓝的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到处生机盎然。树木散发着浓郁的绿，豆角花在架子上开得正好，农民们戴着草帽在收割庄稼。于是羡慕起劳作的农民，他们的身体劳累，而精神却是悠闲的。她的思绪并没有像列车那样到站。她朝对面的帅哥点头笑笑，请他帮忙取下行李，告别了这一趟并非终点的列车。
　　终于回到家中。母亲的脸上开满春花般的笑容。她说乖女儿，你看，我每天早晨，都要提着你给我买的龙泉宝剑，去公园里与朋友们一道练习武当剑。要不是练太极拳和武当剑，妈妈现在还不知道病成什么样子呢！高大英俊的儿子，笑眯眯的站在伊人的面前。儿子说刚刚结束军训，说大学生活真是精彩纷呈。儿子说，他还要考托福，还要出国留学。伊人说，好呀好呀，妈妈坚决支持你。
　　亲情，此刻，伊人真切地感觉到了亲情的温暖。让费德勒见鬼去吧。
　　清晨，伊人迎着朝阳，与母亲一起晨练。散步回家的路上，伊人诉说自己最近遇到的工作中的烦心事。母亲关切地望着女儿憔悴的面容，说，命运是公平的，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工作了二十年，一直都那么快乐，你也总该体验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吧。妈妈相信你，你开朗的性格，会帮助你度过这个难关的。母亲跟伊人讲述了自己年轻时在菜班的一段工作经历。班上一个同事猜疑心很重，因为不能生小孩，对别人谈话时提到小孩子的话题特别敏感。母亲一次和别人闲聊，谈到这个事情，并不是说她，她听到了，便寻死觅活，说母亲陷害她，不能让母亲当班长了。母亲怕出人命，便辞职到后勤部门做了一年豆腐和酒。一年后，因为菜班管理不善，才又将母亲调回原岗位。母亲问她，你还记得吗，那时候我都是晚上去点豆腐，你总是跟着我一起去，你馋酒，喝两口就睡着了。你睡觉，妈妈做豆腐，豆腐点好了，喊醒你一起回家。妈妈看着你呀，什么烦恼都没有啦。伊人的心里豁然敞亮起来。母亲又说，再看看你儿子。平时学习那么用功，成绩从来都名列前茅，不要操一点心，这是命运对你怎样的眷顾啊！
　　伊人连连点头称是。白天，她与儿子在运河边散步，到梅兰芳纪念馆参观。儿子在河堤上跳跃着往前走，她仿佛看到三岁的儿子，跳跃着欢呼着，充满了生气和自信。阳光，暖融融的阳光开始一点一点播洒到伊人的心。回到家，儿子总是让伊人挑选喜欢的电视节目。母子俩都在尽情地享受着生活的赐予与甜蜜。伊人的心里充满了感激。阴影，从她的心里渐渐地漂移而去。
　　假期不知不觉就结束了。伊人踏上了返回南京的动车。动车穿过原野悄无声息地向岁月深处驶去。夕霞以无比辉煌的景色冲向天空，然后黯淡下去。在越来越浓的暮霭里，动车已经越过了那么多生生不息的地方。伊人觉得心如止水。她朝自己笑了笑，然后自信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