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05 编辑 <br /><br />

对面

锃亮的铝合金窗户是无法将我的视线分隔成凌乱的形状的。站在阳台上，抬眼望到的是蜿蜒巍峨的祁连山，白雪覆顶，云岫缭绕，山岚隐隐，伸手可触。蓝莹莹的崖石彰显着生命的挺拔，山脚处的坡地里长满了油菜花，碧绿的杆，孤傲的叶，坚韧的花朵，一地油菜隔着一条绿地，是文森特·梵高的看似随意但倾尽心血的遗世制作，我想，在一张一翕呼吸的油菜花里，定然蛰居着梵高执拗的灵魂，那片摇曳的金黄是他生命的原色。

视线移动，触入眼帘的是一棵棵树木。松树，杨树，白刺，黄柏，起起伏伏，像祁连山的一条宽绿的腰带。我似乎嗅到了树叶摇摆时传递过来的气息，或者说那是一种乡村气息。山坡开始进入我的生活是在遥远的童年。我的童年几乎是在放牧中度过的，我觉得童年是放牧恰到好处的时光。无知的孩子， 碧绿的山坡，洁白的羊群，淡蓝的蝴蝶，触肤的微风，融合在一起，倔强成一种纯洁的快乐。躺在绵绵的草丛中，数着天上的云朵，幻想有一天自己能翩然飘升，让云朵驮着自己自由来去。山岳湖海都挹入眼帘，人间的爱与恨、歌与哭都烟消云散。我甚至给每一只羊都起好了名字，珊珊，面面，角角，花花，公主，国王等。有时便找野草莓吃，直到吃的嘴唇紫紫的，牙也嚼酸了才罢休。胃里翻滚着酸酸的东西。有时，我们也举行吃野草莓比赛。每个人都摘满满一撩襟野菜莓，或把两个袖筒口扎住，塞满野草莓，最后统统收集在草地上，按人头分成个数相等的几份。喊一声“开始”大家就尽力吃，小嘴儿鼓鼓的，样子憨憨的，谁落到最后，谁就为大家唱支歌或讲个故事。虎子总是输多赢少，可他一副破锣嗓，唱的歌能把人听疯。有伙伴使个眼色，大伙一拥而上摁倒虎子，把他的裤子扒光，用吃剩的叶草莓在其私处揉搓一顿，直到把虎子的小鸡鸡糊弄成个红棒棒才罢休。笑声也被白云驮的很高很远。
几个小伙伴须有人看管，负责我们行动的是二叔。他黑黑的皮肤，一双漂亮的眼睛，瘦高的个子。乍一看他，你一定会感到是上帝把他放错了地方。他该是穿着长衫，手持戒尺，在学校里传道授业的先生啊。二叔确实识文断字，那时候，由于成分高，二叔念完高中便让生产队派到山里放牧。家离山并不远，就在村庄对面。我们一到暑假便进山放牛放羊。
傍晚，山里岚烟升起，一阵又一阵的罡风吹过，人像跌到了冰窟窿里，二叔和我们吆喝牛羊进圈，拴好狗，才走进帐篷。他给我们熬奶茶、分馒头、做面条。就着野葱吃饭，真的有一种沁人心脾的幸福感涌上来。调料是现采的野花椒，原汁原味鲜美无比的麻，地道的民间味道。吃晚饭，我们坐在板炕上，听二叔讲“唐王游地狱”、“薛仁贵征西”、“岳雷扫北”、“宋江征方腊”、“诸葛亮祭灯”等故事。他叮嘱我们好好上学，将来吃皇粮，有官做。

虎子是我们当中最聪慧的一个，因为老师下课拖堂，内急万分，就挺着小鸡鸡硬生生将一泡长尿洒到教室后边的水桶里。领导气势汹汹地盘问，老师恼羞成怒地责骂，硬是让虎子爹把虎子领回家。最后求情才让虎子回到了教室，小朋友们都叫虎子“地主坏家伙”，真名鲜有人提及。活蹦乱跳的虎子从此沉默寡言。二叔呷一口茶，用乞求的口吻对我说：“梦圆，以后若做了教师，一定要爱护学生。”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点点头便不做声。旁边悬挂的马灯是瞌睡人的眼，二叔还翻着我们的旧课本，专注地阅读。
听说，二叔原先也订下了一门亲。姑娘是邻村的花花，腰板壮实，眼大眉浓，两根长辫直垂腰际，是做活持家的好手。两人一见面就相互倾心。可花花的老爹死活不同意，理由是我们家成分高，嫌丫头跟上二叔背黑锅受罪，肚子吃不饱好受，牵连上挨批受斗可没有尽头。硬是将花花嫁到阿克塞一户有钱人家，据说花花走的那天哭天嚎地，喊着二叔的名字，一路呜咽到了婆家。二叔从此变得痴痴呆呆地， 有时将锅碗瓢盆打碎，然后揪着头发泪流满面，呢喃着 “花花......” 有时疯跑在路上，放声野笑，招来一路诧异的目光。经大婶大妈们的劝说，在家调息了许多时日，二叔变得沉默寡言了。

生产队怕二叔干力气活出事，就让另一位光棍汉和二叔进南山放羊。朝饮羊奶，夕赏落霞，春拂山花，夏闻鸟鸣，山中的日子倒是不错。可惜，没有了花花，嚼肉不香，看云无味。更多的时候，二叔躺在草地上，看身边的金露梅银露梅争艳斗奇，一只只野蜂贪婪地吮吸花蜜，像襁褓中的婴儿吮吸着母亲的乳汁一样。一只公羊追着一只花脖子母羊过去了。二叔想，连花儿羊儿都不忘养儿育女，我这一辈子就这样空耗过去了，眼泪就又来了，二叔索性仰面八叉躺平，大声喊“花丫头，我的婆姨.......”。回应他的是一阵阵强硬的山风。风把云朵吹跑了，把野花吹残了，把水吹瘦了，把二叔吹憔悴了。

一天下午，突降暴雨，二叔和同伴急忙赶拢羊，想将它们撵到圈里。无奈，羊群硬是想跑到崖下避雨，二叔上坡时脚下一滑便滚下了山坡，头磕在一块石头上，脑浆都倒出来了。风云含悲，群羊失伴。二叔永远去了另一个世界。
二叔最终还是被埋在山坡上。原因是无一子半女，进不得祖坟。我们在二叔的坟前栽下一棵柏树。有西风流云经过，有大雁山鹰鸣过，有山泉溪流淌过，我想二叔不会寂寞。
站在高高的阳台上，我望见了对面的祁连雪峰和绵延的山坡。望见了生与死的界线。对面的二叔也不知能否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到他对面的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