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农具复活夜(3)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42 编辑 <br /><br />　
　四　时光刻痕
大黄风确实老了，眼睛有些浑浊，慢条斯理走到桥头的时候，停下来，顺着水流的方向，茫然地望了一眼，至于看到了什么，也没说。余树根也停下脚步，顺着大黄风望去的方向，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小河湾，偶尔飞过一两只燕子，在水面上湿了下羽衣，向小河更深处飞去。大黄风可能有些憋不住，在桥头上屙了一泡屎，蒸腾着热气向四周散去。
昨天夜里，余树根没亏了大黄风。在墙旮旯的一口破陶罐里搜罗到仅剩的小半瓢黄豆，放到锅里炒，噼里啪啦，随着一声声快乐的炸裂声，炒黄豆的气息直往鼻孔里钻。余树根忍了又忍，拾起一粒，吹吹，放进嘴里，陶醉地嚼了又嚼，不忍心咽下去。“炒黄豆真香啊，奶奶的！”余树根恨不得把锅里的焦焦黄黄的黄豆全盛出来，靠在小仓房的柳条凳上吃个够。可这样不行，明天，余树根要靠大黄风耕耘河滩上的那块地；况且，你看大黄风多老了呀，老迈的眼神，老迈的腿脚，甚至光滑如毯的皮毛已经开始脱落。余树根把炒黄豆拌在草料里，傻傻地站在一旁，大黄风也没客气，看了一眼余树根，开始大口大口地咀嚼草料，沙沙，沙沙，沙沙的声音把昏黄的灯光闪了几闪，牛屋里顿时一阵寂静。
余树根又想起父亲了。这个小河滩最能干的汉子，春耕的时候一般不会离开家，会像余树根那样把炒好的黄豆拌进草料里，然后蹲在一旁，点燃一袋烟，静静地看大黄风吃草。但不同的是，爹会把留下来的一大捧黄豆交给余树根，可以美美地嚼上一个晚上，嘎嘣嘎嘣，连夜色中也弥漫着炒黄豆的浓香。余树根想，若爹在，肯定这个夜晚会有些不一样。但已经是奢望，爹已经走了很久，临行前的那一刻，爹抚着余树根的肩：“小子，长大了，家交给你了。爹放心。”然后，挑起所有的木匠家什，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方。
犁，靠在小仓房的窗户根下，余树根把牛轭，牛缰，牛笼头，一件件地拿到院子里，大冠子才在树上喊出了黎明的第一声。紧接着，整个村子里的鸡鸣响起，冲开薄薄的雾色，绞在一起，又四散开来，飞向天去。昨天晚上，余树根是想睡个好觉，昏黄的灯光下看了看石槽，已经被大黄风粗糙的舌头舔得干干净净。然后，躺在小仓房里，脑子里全是爹犁地耕田的场景。晨曦中父亲光着臂膀，古铜色的皮肤闪着亮光，吁——吁——一抖缰绳，是告诉大黄风走得靠外了，骂一声白吃的熊货；哦——哦——直着脖颈子喊了几声，鞭子一扬，“往外点，好好干，回去加料”。这些，余树根都不陌生，泥土在犁铧下翻起，松软而充满春天的气息。余树根开始数羊了：一只，两只......也不知数了多少只，终于沉沉睡去。
怕是没睡醒吧——余树根站在氤氲的雾色中打了个哈欠，一激灵，才想起犁铧上的斑斑锈迹。把犁杖费劲地拖进院子里，找了块磨镰石，刺啦刺啦，刺耳的摩擦声吓飞了树上刚睡醒的两只鹘鸪夫妻。
大黄风打了个响鼻，喝了满满一盆子清水，被余树根牵了出来。充满疑问地打量着余树根，说：“余树根呀，你才多大点小屁孩，你爹把我从集市上用小木牛推来，你娘才刚怀上你，挺了个大肚子，看你爹穷折腾。给我熬一锅又一锅苦得难以下咽的草药水。嗬！现在开始使唤我了，是不是你爹远走他乡不要你了，是不是你爹在外面又找了一个相好的，想再生一个小余树根，再不管小河滩上这清汤寡水的日子......”余树根好像看出点端倪，可明明看见大黄风的嘴巴一张一合，又听不懂放的啥屁。虚张声势地晃了晃手中的鞭子：“去，掉过头去!”大黄风便默不吭声地掉了一下头，乖乖地让余树根往自己身上张罗着牛轭，牛缰,牛笼头。　　　　
走啦——随着余树根一声尖细的嗓音，大黄风无可奈何地迈起步子。雾，浅了些，飘在村东的塘面上，像唱戏的脸上扑了一层冷冷的霜，哭吧，笑吧，反正看不清真假，卖弄着虚伪的表情。吱呀吱呀，大黄风衰老的趾夹确实长得太长了，交错在一起，走一步，响一声，让人听到了岁月苍老的声音。大黄风不是不想说话，可看了看眼前的景象，好像说什么也是白扯，那个健硕的庄稼汉子已经走了很久，一个家只留下一个不谙人事的小娃，风调了雨顺了还好，庄稼一茬接一茬，不至于把人饿死。可万一哪天一场雨一场火，还不湮没了余树根满怀的憧憬，这日子该怎么过？
一头牛，一个人，在桥头注视了良久，苍老与稚嫩，并未激起生命的火花。也许吧，一头牛只关心脚下的路，走过去，深深浅浅的脚印并不能弥留很久。但一个人呢，譬如眼前，余树根像模像样地把鞭子甩在空中，“啪”打了一声唿哨，是不是也算是宣告：在这个简单的村子里，我余树根从今天起已经长成了一个十足的庄稼汉子。
晨曦，每一天都会冲破云雾照亮大地，今天也一样，当大黄风拖着犁杖停在地头的时候，犁铧折射出银色的光亮。一张犁，在乡村实在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件，笨拙的样子只有在泥土里千百次打磨才会明亮如镜，辉映出庄稼的亭亭身姿，温暖着乡下人的胸膛。当余树根在清晨蘸着清亮洁白的雾水，一下一下擦亮犁铧的眼睛，犁铧笑了：这是一个多坚强的小人儿，黑瘦的脸庞，执著的眼神，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像小河滩上渴盼春天的一蓬野草，生气勃勃，倔强地抓紧了土地。
吁——吁；哦——哦——。稚嫩的声音在田野上响起，霞光已经穿破了云层，千条，万条，温暖着在春天开始苏醒的土地。弯曲的，对，弯弯曲曲的刻痕是从来没有规则的岁月，逼仄的犁沟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挥动着鞭子，脚步坚定。也许吧，土地会有些疼痛，岁月的刻痕里，我们的余树根会执着一把古旧的犁杖，一直耕耘下去。
让单薄的梦，青青黄黄。
五　和叶子一起飘过一个漫长的秋天(已发)
　　一片落叶是不是就是一个人短暂的一生，匆匆离开枝桠，飘落，像一只并不算美丽的枯叶蝶。余树根想：树会不会疼？叶子会不会失落？在与树轻轻分别的一瞬，落下生命里的最后一滴泪水，秋霜如期而至。
余树根走出家门，黑狗白天生迷惘地跟在后面，咬住余树根拖着的那把竹筢子。好让余树根黑瘦的肩膀，轻松些，再轻松一些。黑狗白天生是当初余树根和娘一起赶集，在回来的路上拣来的。那日，也是白天。娘提溜着老中医李罗锅子配好的草药，就在离小树林不远的地方，听到一丝柔弱的声音：哇——哇——，那时，刚从娘胎里钻出来的白天生还不会叫唤。余树根走到一堆枯叶前：“娘，是条狗崽子。”娘捂住胸口，难受地咳了两声：“要喜欢，带回家吧。”余树根让白天生嘬青山羊青麦的奶，青麦并不拒绝，疼惜地看着，用舌头轻轻舔去白天生身上的秽物。至始至终，余树根没弄明白，为什么一只狗娘也会那么绝情，眼神迷离，在离开时还不忘扒拉地上的落叶，让时光掩埋掉已经降落人世的血脉亲情。
　　生命就是这样，在很多人的忽视下，一片星星草开满了白色的小花。白天生在嘬了青麦七七四十九天的羊奶之后，被青麦一脚踢开——尽管白天生那么依依不舍，在与青麦分开后的第一个夜晚，凄凉地呼唤着偶遇的亲情。每每，青麦在河滩上吃草，被谁家的恶狗吓得仓皇逃窜，白天生会红着眼睛，咬掉对方的一块皮；或自己鲜血淋漓地回来，青麦都会报以温情的眼神。
　　小树林说到就到了。榆树，刺槐，钻天杨，交相互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春天绿，秋天黄，守望着乡村的时光。叶子，有巴掌形的，狭长的，椭圆的，风一过，纷纷扬扬，白天生直着鼻子，从东嗅到西，从南嗅到北，在一棵刺槐树下疑惑地停了下来。余树根想：也许吧，尽管时光那么长，尽管日子像云一样飘乎不定，不也曾抚摸过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或许，黑狗白天生在刺槐树下闻到了母亲的气息。千真万确，几年前的那个秋日，余树根和娘从集上赶回，就是在这棵刺槐树下，抱回被叶子掩埋着的白天生。余树根说：“ 娘，大白天拣的，就叫白天生吧？”娘捂着胸口的手渐渐拿下来，脸上的表情不再显得那么难受：“嗯，就叫白天生吧。”
　　竹筢子，从前是娘的专用物件，身体弱，会让余树根一起抬着，去小树林里搂树叶。被秋风吹干的叶子，被娘瘦弱的肩膀聚拢在一起，余树根和黑狗白天生就在里面钻来钻去，偶尔谁踩了谁一下，谁把谁压在身子底下，快乐的笑声震落更多纷纷扬扬金黄的树叶。
　　很多时候，余树根和黑狗白天生躺在一起，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终于可以看到支离破碎的一片天空，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偶尔会掠过两行南飞的雁阵，让余树根激动不已。人，要是像一片叶子该多好，匆匆发，匆匆落。或是一只流浪的大雁，轻轻拍打着翅膀，就能飞上云天，穿过一片云，看云里有没有花开花落；飞过一片天，看天上有没有村庄和炊烟。
　　叶，依然在落，没有谁能挽留住时光。娘走的那天，鼻息一点一点地枯萎，想抬，却终究没能抬起如一片秋叶的手，只用眼神将余树根艰难地收纳进苦难的心房。轻轻闭合，再也不理会余树根呼天抢地的哭嚎。
　　用手，用手轻轻推开漫天落叶的秋天，余树根屏住呼吸，想再次看看娘，哪怕靠在一棵树上喘息，哪怕难受地捂住心口，咳上几咳，然后坐在落叶上，轻轻摩挲余树根的头，余树根也会在娘柔软的臂弯里走进一个甜蜜的梦境。
　　可是，没有。黑狗白天生依旧毫厘不差地认定那棵刺槐树下，到处弥漫着母亲的气息，余树根却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失落，再也找不到娘的身影。那么，会不会像一条狗，只要有气息就够了，哪怕落叶满地，哪怕霜落长天，也能沿着一片叶子的脉络，与母亲在一起的那么多充满风雨而又快乐的时光。
　　一片叶子能回忆，也能忘却，当秋天真的再次来临，谁又真的能逃过步步紧逼的时光？
　　余树根有些累了，那些巴掌形，椭圆的，狭长的叶子被竹筢子轻轻聚拢在一起。在被聚拢的时候，余树根想他们是快乐的吧，尽管血脉已经停止流淌，生命已经停止呼吸，却再也不会有分崩离析的痛苦。相互摩擦着，彼此诉说着，对天空，对白云，对时光的依恋。而后或化身尘埃与泥土，飘扬，或沉淀在岁月的岩层。
　　有些结局并不是这样，譬如在黑瘦少年余树根走进树林的刹那，一些失去生机的叶子，会改变最后的方向，需要暖，余树根会把干枯的叶子塞进灶膛，让火光欢快地舞蹈，映红一个乡下少年的脸庞。羊圈里，被余树根铺上厚厚的一层，青山羊青麦就不会在寒冷的冬天颤抖着不肯入梦。在乡村，叶子很少代表诗意。或者在我企图将叶子描绘成一片朝阳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一个不小的败笔。余树根不懂，黑狗白天生不懂，叶子不懂，甚至连余树根手中挥舞的那个筢子，也只不过是乡间农户家家必备的一个普通农具而已。
　　但生命不是这样，至少在我看来，余树根机械地在小树里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把已经枯萎的树叶聚拢在一起，在意识形态上，生命与生命构成了一个紧密的链条，少了哪一环，乡村将不再生动。
　　一股风，沿着弯曲的乡间小路，不管草们已经麻木的表情，也不理会一群麻雀对时光不满的聒噪。肆无忌惮，掠过村庄，掠过田野，将小树林沙沙吹响。余树根想停下，哪怕喘息一下，哪怕像黑狗白天生在生地的落叶上假寐片刻也行，——不能，一场秋风一场寒，余树根的单身小褂被汗水浸透，稍微一停，就打了个寒颤，不如唱个小曲，像往常叶子样枕着娘的臂弯：“叶儿青，叶儿黄，叶儿黄黄儿想娘；叶儿黄，叶儿青，找不见娘来喊几声：‘娘啊娘，听见儿喊应一声……’”
　　竹筢子将叶弄到一起，竹筢子刮到了地皮，白生生的，像无数条伤痕。竹筢子断了一个齿，余树根依然风风样在树林里来来回回，单薄的身影，像一枚秋天的黄叶，飞舞着，旋转着，就是不肯落下。
　　黑狗白天生在刺槐树下的叶子堆里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流着涎水，打了一个哈欠，好像很不情愿地醒来。也许吧，谁不想做一个有着母亲温暖的梦呢，别说落叶飘零的秋天，哪怕是寒冬，也会因了一双温暖的眼神，而融化了心中的冷寒。
　　一场秋风，一地落叶，一个竹筢子，一只狗，一个少年，在岁月的深处。当余树根终于在很多年后的一天，走在曾经的小树林里，是否还会看到自己曾经和叶子一起飘过一个漫长的秋天？
　　天空中飞舞着一片片时光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