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长满荒草的山路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1:02 编辑 <br /><br /> 那条长满荒草的山路
我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再走上那条长满荒草的小路，但那条小路却在我的心里延伸着，仿佛没有尽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一条小蛇啃噬着我的良心。
那是1986年，我们村子里的初中部忽然撤销了。在村里人抗争了许久没有结果以后，我们只能翻过一座大山到很远的乡政府所在地去上学了。我们那儿距乡政府的直线距离并不远，但中间横亘着一座大山，那座大山使我们的道路成“几”字形，不太远的距离变得漫长。初次到外村去读书，我们这些一直“养尊处优”的孩子们还是非常兴奋。早晨整个村子还在迷迷蒙蒙的睡眠中，我们就起床了，村西头喊两声，村东头叫几句，二十多个小伙伴约齐了，浩浩荡荡向学校进发了，吵得村里人连觉都睡不安稳。但我们不管那些，睡不睡觉是别人的事，欢乐不欢乐是我们的事。爬上山头，一览众山小，我们的村庄都变得渺远，早晨的烟雾从黄土高原的角角落落升起，在我们的脚下缭绕。我们诗性大发，一个人大声喊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另几个又喊下句“吾将上下而求索”。仿佛要把整个山野都喊醒。清凌凌的露水从树叶上掉下来，山头一户人家的狗从院子里跑出来，站在那儿汪汪叫着抗议。

放学了，我们像一群禁闭了许久的羊，呼啦啦朝大山跑去。傍晚太阳像一轮巨大的车轮要滚下山去，我们迎着太阳落山的地方往家赶。我们一路走一路笑声。甲说“我看见谁谁今天和一个女生说话了”。乙说“你还说别人呢，我还看见你偷偷的给女生塞纸条呢！”丙说：“我们班那个语文老师才可笑呢，说话大舌头，总是咬着舌头说话。”有的学生还会学着校长讲话的样子，来一番即兴表演。都是些子虚乌有的事情，但我们却觉得很快乐，从没有觉得脚下的道路有多艰辛。
我们的队伍一般分作两队，十多个男生是一队，五六个女生是一队。虽是同一个村子里的男孩和女孩，但正处于青春萌动期的我们却谨遵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两个队伍从来井水不犯河水。常常是我们一群男生在前面尽情的撒野，女生在后面默默的跟着，保持十多米的距离。女生队伍里也会发来笑声，但我们从来不理睬她们为谁而笑。男生里要是谁混进女生的队伍，或转过身和女生说几句话，我们就会群起而攻之，耻笑他。所以任何一个男生都不敢放下我们男人的尊严去接近女生。女生大概也知道男生和女生之间的那条界限，也从不掺合到我们的队伍中间来。
晴天我们是快乐的、是幸福的。但下雨的日子我们就“栽”了，栉风沐雨不说，还得对付那一路的泥泞，常常是一个拉着一个得手才能防止打滑，滚下山崖去。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常常摔得像泥猪。有一些小伙伴就打起了退堂鼓，觉得受这些苦，还不如跟父母干活去，我们的队伍在渐渐的缩小。冬天来了，我们早晨起得更早了，晚上回家也更晚了，常常是顶着星星上路，伴着月亮回家。路上积了雪，道路更为艰险了。我们的队伍缩小到了最小，男生剩余五个人，女生只有一个叫丁芳的女孩子了。
尽管队伍减少到了最小程度，但男女之间的那条界限，我们还在严格的遵守着。常常是我们五个男生约齐了，一块出发，谁也没有想到去叫丁芳，但出了村子不久，我们就看见丁芳隐隐约约的跟在我们的后面，仍然是十多米的距离。放学了，我们谁也没想去喊丁芳一声，丁芳却仍然分秒不差的跟在我们后面，就像拖在后面的尾巴。有时候偶然出现差错，后面不见了丁芳的影子，我们几个男生还是会不约而同的放慢脚步。虽然我们谁都不敢说是在等丁芳，但我们心里都明白，我们在等丁芳跟上来。
但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觉得忍无可忍，觉得应当惩罚一下丁芳，没想到却彻底改变了丁芳的命运。

我们是远处来的学生，每天都要走几十里的山路，不上早操，学校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默许的。有时候起得早了，其前赶到了学校，我们就躲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山沟里，等到其他同学上完早操，才装作很急的样子往学校赶。

但有那么一次，丁芳居然赶在了我们前面进了学校，而且还上了早操。我们进了校园以后被校长堵在门口。校长唬着脸，问我们为什么不上早操。我们嘴里胡乱支吾着。校长就骂我们：“不要再说你们路程远了，路程远我们知道，所以照顾你们！但你们有时明明能赶上早操，却故意躲在前面的山沟了不出来，这是对学校纪律的蔑视。你们一群大男生还不如一个女生，人家丁芳都能赶上，你们怎么就赶不上！”校长把我们撇在冬天的冷风里站了一节课。我们浑身打颤，心里却恨死了丁芳，觉得一定是丁芳出卖了我们。
那天晚上放学后，我们破天荒的等到丁芳赶上来。我们几个男生连珠炮似地向丁芳开火。问她为什么要把我们的秘密报告给校长。丁芳看着我们愤怒的眼神，胆怯了，忙说，“没有啊，今天我没有和校长说过话。”说着便呜呜的哭了起来。我们又质问丁芳，那么为什么要赶早操。丁芳说：“今天我爸叫我起得早，他说听见你们已经走了，就让我在后面撵你们，结果我走在了你们的前面！大概是我爸听错了，我们家没表！”我们对丁芳的辩白似信似疑。但我们还是警告她，不能有第二次。
但恰恰是第二天丁芳又跑到了我们前面，而且又上了早操。校长对我们又是一顿训斥。我们觉得丁芳这小子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和我们过不去。决心教训一下这个小女子。
机会来了。那天学校里面劳动，放学比平时晚了许多。我们背着书包出了教室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大概是阴天，天上连一颗忽悠的星星也没有。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我们看见丁芳又跟上来了。我们决心让丁芳吃点苦头。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我们五个男生就跑了起来，我们要把丁芳撇在后面，要把丁芳完全撇给这个黑沉沉的夜晚和大山，让她为出卖我们付出代价。
那天我们回家比平时快了一倍。我们谁都没有想过，丁芳，一个其貌不扬瘦弱的小女孩是怎样面对着沉沉的夜色和狰狞的大山回家的。我们只有出了恶气的快意。其实那样的夜色那样的山路，让我们任何一个男生单独去走，我们谁都没有那个胆量的，当时我们只是仗着人多相互做伴才没有觉得有多少的害怕。成年后，我常想起这件事，只是觉得隐隐的恐怖。

第二天丁芳没有来上学。
第三天丁芳也没有来上学。
丁芳永远的离开了校园。但我们谁都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什么，只有报复后的快感。
但成年后，我想起这事总是觉得心里不安，才悔恨当初我们做了一件怎么说也让我们抬不起头来的羞愧的事。
丁芳离开校园后，走上了我们那里农村妇女一般的道路。先是帮父母干活，后来是出嫁，相夫教子。但丁芳命运更为多舛的是在正当壮年的时候，丈夫出外打工，死在了煤窑上。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孩子。
回了家，我最怕碰见丁芳，每当看见她蓬乱的头发，失望的眼神，祥林嫂似地木讷的表情，觉得是我们当年的错误造成了丁芳的不幸。我想向她道歉，但我的迟来的道歉起什么用呢！
在我们读书的时候，丁芳是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在学校里面从不和那些嘴长的小女生说三道四，很文静，说起话来眼角有微微的羞红。学习也好，是我们班主任心目中的好苗子，常常一个人爬在桌子上写作业；放了学，我们几个男生口无遮拦的乱侃，常常是丁芳跟在后面还在背书。我想要是当年我们没有那种恶作剧似的报复，也许丁芳就会认真读完书，像许多农村女孩子一样，凭着自己的刻苦和努力，完全走上另一条道路。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悔恨药，我的羞愧和歉疚只能装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