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尽的桑叶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8 编辑
长不尽的桑叶■敬一兵每次看见枝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桑叶，我的心里就会生出柔软的感觉。桑树并不高大。一只蚂蚁，很快就能从树干的底处，爬到长在高
长不尽的桑叶■敬一兵每次看见枝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桑叶，我的心里就会生出柔软的感觉。桑树并不高大。一只蚂蚁，很快就能从树干的底处，爬到长在高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8 编辑 <br /><br /> 长不尽的桑叶
■敬一兵
每次看见枝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桑叶，我的心里就会生出柔软的感觉。
桑树并不高大。一只蚂蚁，很快就能从树干的底处，爬到长在高处的桑叶上，等待着我采摘桑叶的时候，再从叶子上，偷偷爬到我的手掌上来。我从不伤害桑叶上爬来的蚂蚁。虽然我不明白蚂蚁爬到桑叶上要干什么事情，但我知道有蚂蚁爬过的桑叶，是健康的桑叶，这是母亲在我孩提时代就给我说过的话。母亲的这句话，就是一枚桑叶，柔软，有韧性，不容易破碎，可以让我记住和保存，不像质地干硬而酥脆的核桃壳，一捏就碎，无法保留。大凡只有柔软的东西，才具有更好的包容性。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的童年，已经离我而去。好在，离我而去的童年时光，走得并不遥远，它们就居住在与我毗邻的桑叶里。
年年都有桑叶从枝条上绽放出来，我年年都要去摘它。桑叶长不尽，我摘不完，一直到深秋。深秋过后，光秃秃的枝条上就没有了一片桑叶，这不是我摘完的，而是秋风把它们吹落的。事实上，我一直希望桑叶永远都能够停留在枝条上。只有桑叶呆在枝条上，桑葚才会呆在枝条上，让我永远都吃不完。我采摘桑叶，是因为它们总是喜欢簇拥在一起，过于茂盛葳蕤，轻易就把桑葚隐藏起来，让我无法看见。摘食桑葚的经历多了，我自然也就掌握了寻找它们的办法，蚂蚁往叶丛深处爬去的地方，大多就是桑葚隐藏的地方。当时我就记住了母亲说桑叶健康的那句话，这对我无疑是一个提醒，虽然母亲说那句话的本意，是想阻止我吃太多的桑葚。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聚精会神伸手摘桑叶，以便让躲在树叶背后的桑葚暴露出来的时候，母亲悄悄来到我的身后，从碗里吮吸了一大口水，然后憋足一气，狠狠地将嘴里的水喷在了桑叶上，吓得我慌乱中突然向后退却，撞进了母亲的怀里。看见我的嘴唇上涂满了桑葚汁液紫色的痕迹，母亲就知道我又吃了不少的桑葚，于是吓唬我说，桑葚的纹缝里藏了很多的蚂蚁蛋，这么多的蚂蚁蛋被你吃进肚子里，它们就会在你的肠子中孵化成小蚂蚁，把你的肠子当成它们的洞穴，天天让你肚子疼！母亲这样说的时候，还故意用手夸张地指了指树上的桑葚。我也学了母亲的样子，用小手指了指桑葚，嘴里没有说话，心里却在嘀咕，等着吧，晚上我就会再来把你们全都摘了吃掉。
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度，都要适可而止。我把桑葚都吃完了，也就是把桑树的子孙吃完了。以后我哪还有机会吃到桑葚呢？显然，这样的问题我当时是无力思考的，已经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可是现在我每次回忆到这里时，总是能够间接地想起母亲狠狠地将嘴里的水喷在桑叶上的情形。我确信，是桑葚，让我的童年慢慢地有了和果子成熟时一样的味道。
来年的桑叶，已经不是去年的桑叶了。但我的眼睛捕捉到的依旧是过去烂熟了的感觉，桑葚还是照样利用桑叶的掩护，躲藏在暗处不让我轻易找到。母亲为了我身体的健康，不允许我吃太多的桑葚，于是找来了一张小纸片送给我，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淡黄色的细小颗粒，说是蚕卵，还说蚕卵里面藏了一个美丽精彩的故事。从未见过的陌生东西，引起了我的好奇，并不知道母亲是在用这样的方法，拯救我的健康，而拯救我的健康，就是拯救了桑葚。为了早日让这个美丽精彩的故事出现，母亲让我找来一个火柴盒放蚕卵，等上几天后再来看看有什么动静。一个未知的新故事，对一个换牙儿童的诱惑，比在夏天吃到可口的桑葚还要强烈，我自然无法忍受对我来说是特别漫长的等待，过一会儿就要打开火柴盒看一眼，每天都要心急如焚般看上很多次，甚至就连晚上睡觉时，也要把火柴盒放在枕头边。脑袋里面全是蚕卵的影子，完全忽略了桑葚的存在。
在我的等待中，蚕卵里面的美丽故事渐渐出现了。
蚕卵渐渐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注视下，从淡黄变成了黑色，情形很像钻进我指甲缝里的泥垢，有一种挤塞和拥堵的感觉。母亲指了这样的蚕卵对我说，快了，快了，在卵壳里憋得难受了，幼蚕就会破壳爬出来，就像你不听话，满屋子里乱窜，妈妈只好让你出去玩耍一样。此刻的蚕卵在我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即将出现的童话故事，陌生带来的新奇，让我有了期待的那种迫切。可是直到天黑了，蚕卵里我没有见过的幼蚕还是没有爬出来。还想再坚持等待，可眼睛不听我的使唤了，眼皮重得抬都抬不起来，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等我从睡梦里爬出来，那些幼蚕已经先我一步从蚕卵里爬出来了，在母亲为它们重新安排的一个大纸盒里的桑叶碎片中，安安静静地啃着桑叶。尽管在我的强烈追问下，母亲向我述说了幼蚕是怎样从卵里爬出来的情节，可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心里始终很遗憾，不断埋怨母亲为什么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不把我叫醒呢？不仅埋怨母亲，甚至也埋怨我的瞌睡，就是不知道埋怨自己不懂事，不知道许多美好的事物，在抵达我的感官之前，都要走上一段很长的路，从而让人产生等待之苦和渴望。
最初的幼蚕是黑色的，像移动的线条，它们对一片桑叶的吞噬，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到今天我也不能确定我孩提时代是否具有智慧早熟的迹象，但我当时确实就认为，蚕吃桑叶就相当于是在桑叶铺就的路上行走，桑叶被蚕吃完了，就相当于是蚕走完了一片桑叶的路程。开始的时候，幼蚕啃桑叶的速度很慢，即便是一群幼蚕，一片巴掌大的桑叶，就可以让它们啃上一两天，到后来它们的身体慢慢长大了，颜色也慢慢从黑色变成白色的时候，一天就要吃掉好多片桑叶，让我不得不在一天之内，在桑树和喂养它们的纸盒之间，往返奔跑几趟。只跑一趟多采摘一些桑叶，这个减少劳累的办法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母亲说过蚕子要吃新鲜的桑叶才会长得更健康，所以我采摘桑叶是不会偷懒的，当然不是我乐于奔跑，而是憧憬着蚕子的美好故事。蚕子越长越大，越长越胖，吃桑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暗暗和我跑去摘桑叶的动作比赛看谁更快，这也是我乐此不彼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总是陶醉在采摘桑叶的兴奋中，以至于在我的奔跑中，我许多的脚板印，快乐的情形，还有风吹在我脸上的滋味，都被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轻易抛弃在了我的身后，不像蚕子那样，十分珍惜它们行走的所有经历，把它们在桑叶的路上遇到的全部细节，统统吃进肚子里，小心珍藏，慢慢回味，仔细酝酿。
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是一只蚕子，自然就理解不了蚕子的体会。但我相信，童年在用天真给我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在用懵懂带走了我的天真本应该留下来的痕迹。这是一种规律，也是一种代价，让我到了今天依旧感到遗憾的代价。
桑叶是属于蚕子的，这让我在采摘桑叶的时候，多了几分亲切的感觉，而不像过去为了吃桑葚摘掉桑叶，完全是一种单纯的扫清障碍的动机。每天蚕子都在我采摘的桑叶上沙沙沙不停地啃食，使我觉得在蚕子的面前，永远有走不完的桑叶之路。然而，这样的情形在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变化。天气逐渐变凉了，当那些挂在枝条高处我无法采摘到的桑叶慢慢老去的时候，喂养在纸盒里的蚕子，进入我眼睛里的情形，是它们已经停止了吃桑叶的行动，取而代之的，是长久地抬起自己身体的前半部分，四下张望，情形简直就像雨点打在小草的身上时，小草摇动求救的手臂。是它们为那些老去的桑叶感到伤心？或者是它们集体在我的纸盒里感冒了？我在迷茫之中，除了惶恐，还是惶恐。赶紧搬来我的母亲为蚕子进行诊断，母亲只看了一眼，就拍着我的脑袋说，小傻瓜，不是蚕子难过和感冒，是它们吃完了它们该吃的桑叶，到了它们认为该给它们自己修建，也是为了报答你每天为它们采摘桑叶的辛苦，准备将来送给你的小房子的时候了。听见这样的话，我的眼睛里喜悦得闪出了金光。蚕子逐渐爬到了纸盒的边缘或者角落处，开始不停地摇晃它们的小脑袋，然后从它们的嘴巴里吐出了银色的柔丝，慢慢覆盖在它们自己的身上。蚕子忙着修建自己的小房子，我就整天守在它们的身边看它们修建，除了屙屎拉尿和睡觉之外。蚕子沙沙沙吃桑叶，就是为了最后一个劲地吐丝。蚕子吐的丝就是它们的故事？就是它们对桑叶的怀念？这些疑惑，困绕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读完了小学的课程，这已经是后话了。
蚕子用吐出来的丝缜密地编织成了一个椭圆形的茧，把自己完全封闭在了里面，这个时候它的房子才算是彻底修建好了。看不见蚕子在茧里要做些什么事情，我的心里很好奇，也很急迫。如果故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美丽是美丽了，可就是不太精彩，对于好动的我来说，故事用安静的情形来结束，不像我看过的那些打仗的电影，最后大多有一场精彩激烈的战斗场面，确实有点于心不甘。就我当时的理解能力而言，我认为是母亲故意夸大了蚕子的故事的精彩性，不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坐在我身边的母亲。母亲笑着说，故事还没有结束，最精彩的结果，要等到明年桑树上再次长出了桑叶的时候，才会出现呢。唉，又是一个恼火而又漫长的等待。桑叶不是桑葚，却要掩盖住桑葚，茧是蚕子吃了桑叶变来的，却要把蚕子封闭在里面不让我看见，这些都是桑叶惹的祸，我开始对桑叶有了憎恨的情绪。没有办法，除了憎恨，就是想象，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看不见蚕子的遗憾。我很想用小刀通破一个茧，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大概是母亲对特别顽皮的我的秉性十分了解，早就预测到我会这样做，所以在我的这个想法还没有酝酿出来的时候，就悄悄把盛放了蚕茧的纸盒，藏在了我找不到的地方。任由我又哭又闹，母亲就是不说出蚕茧的下落，甚至也不为了满足我的心愿，提前说出蚕茧里面发生的事情。蚕子把自己重新束缚在茧带来的黑暗里面，自然有它的道理，让我变成一个局外人等待蚕茧里面的变化，不让这些柔软的变化，被我破坏性的窥视惊扰而中断，母亲的良苦用心，还有悲悯善良的情感，一直到了我读到初中的生物课本上的内容时，才真正明白。
母亲给我讲故事，有很多方式可以供她选择，比如念一段书，回忆或者即兴编创。但蚕子给我讲故事，却没有选择的条件和余地，这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也让我对蚕子叙述它们的故事有了庄严的感觉。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几乎是我童年时代关于桑叶、蚕子、茧和与之相关的幸福、庄严和情趣的最大收获了。
蚕子最终变成了飞蛾，从蚕茧里破壳而出。神奇的情景，看得我目瞪口呆。孩子不可能有触景生情的感悟或者体会，有的只是感官的满足和喜悦。桑叶和蚕子在故事的结尾变成了飞蛾，一双大翅膀特别令我羡慕，我曾经在梦里多次见过自己身上长出翅膀，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可没有一次是真的，让我能够实现飞起来的愿望，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瞬间。即便这样，我还是感到很满足了，至少我能够亲眼看见一双真真切切的翅膀，在我的那个看得见摸得到的纸盒里被制造出来，而不像母亲给我讲的故事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只能够在火柴燃烧的火焰里看见美好的东西。
桑叶的形态就像一只翅膀。难怪蚕子只吃桑叶，最后从虫变成了会飞的蛾。为了证实这个发现，我悄悄吃过桑叶，结果什么也没有从我的背上长出来。我吃桑叶的行为，成了我童年最大的秘密，连我母亲都不知道。
我的这些记忆，应该说是关于我童年最清楚也是最完整的一个记忆了。几十年过去了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和具体，完全归功于年复一年在桑树上长出来的像翅膀一样的桑叶。此刻，童年的情景，又在中秋节快要来临的这个下午，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生动而又翔实。
为了这个缘故，我十分感激那些年复一年长不尽的桑叶，真的。
■敬一兵
每次看见枝条上长满了绿油油的桑叶，我的心里就会生出柔软的感觉。
桑树并不高大。一只蚂蚁，很快就能从树干的底处，爬到长在高处的桑叶上，等待着我采摘桑叶的时候，再从叶子上，偷偷爬到我的手掌上来。我从不伤害桑叶上爬来的蚂蚁。虽然我不明白蚂蚁爬到桑叶上要干什么事情，但我知道有蚂蚁爬过的桑叶，是健康的桑叶，这是母亲在我孩提时代就给我说过的话。母亲的这句话，就是一枚桑叶，柔软，有韧性，不容易破碎，可以让我记住和保存，不像质地干硬而酥脆的核桃壳，一捏就碎，无法保留。大凡只有柔软的东西，才具有更好的包容性。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我的童年，已经离我而去。好在，离我而去的童年时光，走得并不遥远，它们就居住在与我毗邻的桑叶里。
年年都有桑叶从枝条上绽放出来，我年年都要去摘它。桑叶长不尽，我摘不完，一直到深秋。深秋过后，光秃秃的枝条上就没有了一片桑叶，这不是我摘完的，而是秋风把它们吹落的。事实上，我一直希望桑叶永远都能够停留在枝条上。只有桑叶呆在枝条上，桑葚才会呆在枝条上，让我永远都吃不完。我采摘桑叶，是因为它们总是喜欢簇拥在一起，过于茂盛葳蕤，轻易就把桑葚隐藏起来，让我无法看见。摘食桑葚的经历多了，我自然也就掌握了寻找它们的办法，蚂蚁往叶丛深处爬去的地方，大多就是桑葚隐藏的地方。当时我就记住了母亲说桑叶健康的那句话，这对我无疑是一个提醒，虽然母亲说那句话的本意，是想阻止我吃太多的桑葚。记忆最深的一次，是我聚精会神伸手摘桑叶，以便让躲在树叶背后的桑葚暴露出来的时候，母亲悄悄来到我的身后，从碗里吮吸了一大口水，然后憋足一气，狠狠地将嘴里的水喷在了桑叶上，吓得我慌乱中突然向后退却，撞进了母亲的怀里。看见我的嘴唇上涂满了桑葚汁液紫色的痕迹，母亲就知道我又吃了不少的桑葚，于是吓唬我说，桑葚的纹缝里藏了很多的蚂蚁蛋，这么多的蚂蚁蛋被你吃进肚子里，它们就会在你的肠子中孵化成小蚂蚁，把你的肠子当成它们的洞穴，天天让你肚子疼！母亲这样说的时候，还故意用手夸张地指了指树上的桑葚。我也学了母亲的样子，用小手指了指桑葚，嘴里没有说话，心里却在嘀咕，等着吧，晚上我就会再来把你们全都摘了吃掉。
做任何事情都要有个度，都要适可而止。我把桑葚都吃完了，也就是把桑树的子孙吃完了。以后我哪还有机会吃到桑葚呢？显然，这样的问题我当时是无力思考的，已经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可是现在我每次回忆到这里时，总是能够间接地想起母亲狠狠地将嘴里的水喷在桑叶上的情形。我确信，是桑葚，让我的童年慢慢地有了和果子成熟时一样的味道。
来年的桑叶，已经不是去年的桑叶了。但我的眼睛捕捉到的依旧是过去烂熟了的感觉，桑葚还是照样利用桑叶的掩护，躲藏在暗处不让我轻易找到。母亲为了我身体的健康，不允许我吃太多的桑葚，于是找来了一张小纸片送给我，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淡黄色的细小颗粒，说是蚕卵，还说蚕卵里面藏了一个美丽精彩的故事。从未见过的陌生东西，引起了我的好奇，并不知道母亲是在用这样的方法，拯救我的健康，而拯救我的健康，就是拯救了桑葚。为了早日让这个美丽精彩的故事出现，母亲让我找来一个火柴盒放蚕卵，等上几天后再来看看有什么动静。一个未知的新故事，对一个换牙儿童的诱惑，比在夏天吃到可口的桑葚还要强烈，我自然无法忍受对我来说是特别漫长的等待，过一会儿就要打开火柴盒看一眼，每天都要心急如焚般看上很多次，甚至就连晚上睡觉时，也要把火柴盒放在枕头边。脑袋里面全是蚕卵的影子，完全忽略了桑葚的存在。
在我的等待中，蚕卵里面的美丽故事渐渐出现了。
蚕卵渐渐在我一次又一次的注视下，从淡黄变成了黑色，情形很像钻进我指甲缝里的泥垢，有一种挤塞和拥堵的感觉。母亲指了这样的蚕卵对我说，快了，快了，在卵壳里憋得难受了，幼蚕就会破壳爬出来，就像你不听话，满屋子里乱窜，妈妈只好让你出去玩耍一样。此刻的蚕卵在我的眼睛里，就是一个即将出现的童话故事，陌生带来的新奇，让我有了期待的那种迫切。可是直到天黑了，蚕卵里我没有见过的幼蚕还是没有爬出来。还想再坚持等待，可眼睛不听我的使唤了，眼皮重得抬都抬不起来，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等我从睡梦里爬出来，那些幼蚕已经先我一步从蚕卵里爬出来了，在母亲为它们重新安排的一个大纸盒里的桑叶碎片中，安安静静地啃着桑叶。尽管在我的强烈追问下，母亲向我述说了幼蚕是怎样从卵里爬出来的情节，可因为我没有亲眼看见，心里始终很遗憾，不断埋怨母亲为什么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不把我叫醒呢？不仅埋怨母亲，甚至也埋怨我的瞌睡，就是不知道埋怨自己不懂事，不知道许多美好的事物，在抵达我的感官之前，都要走上一段很长的路，从而让人产生等待之苦和渴望。
最初的幼蚕是黑色的，像移动的线条，它们对一片桑叶的吞噬，需要花上很长一段时间。到今天我也不能确定我孩提时代是否具有智慧早熟的迹象，但我当时确实就认为，蚕吃桑叶就相当于是在桑叶铺就的路上行走，桑叶被蚕吃完了，就相当于是蚕走完了一片桑叶的路程。开始的时候，幼蚕啃桑叶的速度很慢，即便是一群幼蚕，一片巴掌大的桑叶，就可以让它们啃上一两天，到后来它们的身体慢慢长大了，颜色也慢慢从黑色变成白色的时候，一天就要吃掉好多片桑叶，让我不得不在一天之内，在桑树和喂养它们的纸盒之间，往返奔跑几趟。只跑一趟多采摘一些桑叶，这个减少劳累的办法我不是没有想过，可母亲说过蚕子要吃新鲜的桑叶才会长得更健康，所以我采摘桑叶是不会偷懒的，当然不是我乐于奔跑，而是憧憬着蚕子的美好故事。蚕子越长越大，越长越胖，吃桑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暗暗和我跑去摘桑叶的动作比赛看谁更快，这也是我乐此不彼的一个重要原因。我总是陶醉在采摘桑叶的兴奋中，以至于在我的奔跑中，我许多的脚板印，快乐的情形，还有风吹在我脸上的滋味，都被我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轻易抛弃在了我的身后，不像蚕子那样，十分珍惜它们行走的所有经历，把它们在桑叶的路上遇到的全部细节，统统吃进肚子里，小心珍藏，慢慢回味，仔细酝酿。
在这个问题上，我不是一只蚕子，自然就理解不了蚕子的体会。但我相信，童年在用天真给我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在用懵懂带走了我的天真本应该留下来的痕迹。这是一种规律，也是一种代价，让我到了今天依旧感到遗憾的代价。
桑叶是属于蚕子的，这让我在采摘桑叶的时候，多了几分亲切的感觉，而不像过去为了吃桑葚摘掉桑叶，完全是一种单纯的扫清障碍的动机。每天蚕子都在我采摘的桑叶上沙沙沙不停地啃食，使我觉得在蚕子的面前，永远有走不完的桑叶之路。然而，这样的情形在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变化。天气逐渐变凉了，当那些挂在枝条高处我无法采摘到的桑叶慢慢老去的时候，喂养在纸盒里的蚕子，进入我眼睛里的情形，是它们已经停止了吃桑叶的行动，取而代之的，是长久地抬起自己身体的前半部分，四下张望，情形简直就像雨点打在小草的身上时，小草摇动求救的手臂。是它们为那些老去的桑叶感到伤心？或者是它们集体在我的纸盒里感冒了？我在迷茫之中，除了惶恐，还是惶恐。赶紧搬来我的母亲为蚕子进行诊断，母亲只看了一眼，就拍着我的脑袋说，小傻瓜，不是蚕子难过和感冒，是它们吃完了它们该吃的桑叶，到了它们认为该给它们自己修建，也是为了报答你每天为它们采摘桑叶的辛苦，准备将来送给你的小房子的时候了。听见这样的话，我的眼睛里喜悦得闪出了金光。蚕子逐渐爬到了纸盒的边缘或者角落处，开始不停地摇晃它们的小脑袋，然后从它们的嘴巴里吐出了银色的柔丝，慢慢覆盖在它们自己的身上。蚕子忙着修建自己的小房子，我就整天守在它们的身边看它们修建，除了屙屎拉尿和睡觉之外。蚕子沙沙沙吃桑叶，就是为了最后一个劲地吐丝。蚕子吐的丝就是它们的故事？就是它们对桑叶的怀念？这些疑惑，困绕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读完了小学的课程，这已经是后话了。
蚕子用吐出来的丝缜密地编织成了一个椭圆形的茧，把自己完全封闭在了里面，这个时候它的房子才算是彻底修建好了。看不见蚕子在茧里要做些什么事情，我的心里很好奇，也很急迫。如果故事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美丽是美丽了，可就是不太精彩，对于好动的我来说，故事用安静的情形来结束，不像我看过的那些打仗的电影，最后大多有一场精彩激烈的战斗场面，确实有点于心不甘。就我当时的理解能力而言，我认为是母亲故意夸大了蚕子的故事的精彩性，不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坐在我身边的母亲。母亲笑着说，故事还没有结束，最精彩的结果，要等到明年桑树上再次长出了桑叶的时候，才会出现呢。唉，又是一个恼火而又漫长的等待。桑叶不是桑葚，却要掩盖住桑葚，茧是蚕子吃了桑叶变来的，却要把蚕子封闭在里面不让我看见，这些都是桑叶惹的祸，我开始对桑叶有了憎恨的情绪。没有办法，除了憎恨，就是想象，只有这样，才能弥补我看不见蚕子的遗憾。我很想用小刀通破一个茧，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大概是母亲对特别顽皮的我的秉性十分了解，早就预测到我会这样做，所以在我的这个想法还没有酝酿出来的时候，就悄悄把盛放了蚕茧的纸盒，藏在了我找不到的地方。任由我又哭又闹，母亲就是不说出蚕茧的下落，甚至也不为了满足我的心愿，提前说出蚕茧里面发生的事情。蚕子把自己重新束缚在茧带来的黑暗里面，自然有它的道理，让我变成一个局外人等待蚕茧里面的变化，不让这些柔软的变化，被我破坏性的窥视惊扰而中断，母亲的良苦用心，还有悲悯善良的情感，一直到了我读到初中的生物课本上的内容时，才真正明白。
母亲给我讲故事，有很多方式可以供她选择，比如念一段书，回忆或者即兴编创。但蚕子给我讲故事，却没有选择的条件和余地，这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性，也让我对蚕子叙述它们的故事有了庄严的感觉。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几乎是我童年时代关于桑叶、蚕子、茧和与之相关的幸福、庄严和情趣的最大收获了。
蚕子最终变成了飞蛾，从蚕茧里破壳而出。神奇的情景，看得我目瞪口呆。孩子不可能有触景生情的感悟或者体会，有的只是感官的满足和喜悦。桑叶和蚕子在故事的结尾变成了飞蛾，一双大翅膀特别令我羡慕，我曾经在梦里多次见过自己身上长出翅膀，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可没有一次是真的，让我能够实现飞起来的愿望，哪怕仅仅只是一个瞬间。即便这样，我还是感到很满足了，至少我能够亲眼看见一双真真切切的翅膀，在我的那个看得见摸得到的纸盒里被制造出来，而不像母亲给我讲的故事中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只能够在火柴燃烧的火焰里看见美好的东西。
桑叶的形态就像一只翅膀。难怪蚕子只吃桑叶，最后从虫变成了会飞的蛾。为了证实这个发现，我悄悄吃过桑叶，结果什么也没有从我的背上长出来。我吃桑叶的行为，成了我童年最大的秘密，连我母亲都不知道。
我的这些记忆，应该说是关于我童年最清楚也是最完整的一个记忆了。几十年过去了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和具体，完全归功于年复一年在桑树上长出来的像翅膀一样的桑叶。此刻，童年的情景，又在中秋节快要来临的这个下午，从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生动而又翔实。
为了这个缘故，我十分感激那些年复一年长不尽的桑叶，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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