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怀远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50 编辑 <br /><br />秋夜怀远

一双鞋垫，商场里大概卖几元，路边摊前，也只卖一元。而母亲亲手缝制的鞋垫，是千金也难以买到的。 ——记

原本是想复习一本书的，可摊开来，心思却依然回旋在刚刚母亲打来的电话里，恰在此时，与挚友谈论着生活与工作的种种感想，思绪便愈发漫散开来。

想着母亲，想着现在，念着未来。想着未来的时候，我充满疑问；想着现在的时刻，我有些忧郁。然而念及母亲，我却充满深情，无端地，眼泪竟扑簌簌的下来了。幸好，母亲不知道我的泪，半小时前我们还互道着晚安，用无比温暖的声音。

近来，我是愈发想念母亲了。高兴的时候，委屈的时候，甚至疲惫的时候，我都想给母亲打上几个电话，娘俩好好的聊上一通。这份情，一如饥渴的鱼儿对水的渴望，伴随着冲动和欣喜，还有小小的波浪，时时在心中冲突、呐喊。而在此之前，我还和母亲呆了足有十天。十月七日返程归来，至今也只短短半月光景，然而我带走了太多的爱和思念，尽管北方的季节已不适宜耕耘播种，它们却已经破土萌绿，而且枝繁叶茂起来。

家去的时间，格外珍惜，亦格外短暂。母亲照旧每日六时起床，买菜、生火、做饭。她小心翼翼地摆弄着锅碗瓢盆，杯杯盏盏，但因为我向来睡觉轻而被惊醒。我抱怨母亲起得太早：你就不觉得瞌睡？母亲笑笑：真应了那句古话了，‘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啊。’是的，母亲已过而立之年，而我，却日日睡至八点。

母亲忙碌着一日三餐，外带一切琐碎之事。余下的时间，她用来纳鞋垫。母亲打开一只布裹的包袱，里面一摞捆着着的，是白布面的鞋垫，一双双肥瘦不一，有的已经纳好，红花绿叶的，煞是好看；有的才刚刚裱完。母亲一一拿出来，交代我：这双是你现在穿的鞋里的，还没做好。这双是你过年回来穿那双鞋的，这是你棉鞋里的……我脱下脚上的鞋，放进鞋垫一比，不大不小，正合适。我激动不已，也万分惊讶：母亲只是见到我的鞋而已，又不曾度量，她怎知道大小、长短，还有肥瘦呢？原来，母亲的眼比尺子还厉害。

母亲坐在阳台上纳鞋垫，一上一下，一收一放，动作娴熟而灵巧。七彩的线搁在手边，剪刀、布头摆在笸箩里。一方斜斜的太阳朗朗的照着，有风轻轻拂过，母亲细软的发丝便飘至眼前来。许是针太钝的缘故，有时候母亲会捉着针在额前发际处划划，似乎那是一方磨石，能使针尖锋利起来。而我帮母亲抚顺乱发的时候，分明看到一条条细密的皱纹，我的心陡然凄凉下来。绣花好比耕田，也好比填字格，应该有疏密之分，大小、齐整的讲头吧。母亲先在裱好的鞋垫上密密的纳过一遍，为了结实、经踩踏。我嫌母亲这样做太费眼神，就说：妈，我不要花呀朵的，也别纳这么密，我脚劲不大，踩不坏的。母亲不听，反说着：哪能啊。脚上的东西恁费，做，就要做好。于是，那针脚就密集起来，如农夫播下的籽儿，渐渐爬满了来。而且更使我惊奇的，是母亲不曾打过草稿，却一气呵成，横看成行、竖看成列的，这使我不得不佩服母亲的眼神和筹划能力。

第一遍做完了，便是二遍扎花的程序了。母亲要顺着头遍纳过的针迹，揣摩好花形、位置，以及颜色、花朵大小等相互间的协调搭配，然后用彩线一针一针扎出各色花朵来。有时候起头偏了，母亲会返工重做，边拆边埋怨自己：做的啥呀，真是老不中用了，怎么就偏了呢。而在我看来，那些花儿，已经很逼真、很周正了。我便宽慰母亲不必太认真，踩脚底呢，谁看呀。母亲正色道：那怎么行，你洗了晾那不就有人看了？内行看门道，让人看了不笑话才怪……

我拗不过母亲。她天天捉空摆弄着鞋垫，一针一线、不厌其烦地做着，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我动员母亲陪我逛街，想给母亲买件新衣服，但凡我相中了觉得适合的，她总会找出各种理由搪塞，并且拒绝试穿。相反，她会极力细心的为我挑选，并抢着付钱。母亲明明走累了，却坚持说自己不累。她哪里知道，我的脚都已经乏了，何况她单薄的身板呢。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临走的前两日，母亲更是急急的为我赶制鞋垫，两双已经做好，只差最后一双。然而时间是不等人的。次日我便须乘车去赶下午的火车，时间所剩不多。

第二日上午，父亲绑了行李去送，母亲自然也去了。她迅速换好衣裳，手里早已捧上那双尚未完工的鞋垫，不愠不火，胸有成竹。她想趁着等车的空隙做完。

在候车室里，母亲坐下来开始飞针走线，趁换线的空当瞟一眼停车场。一朵朵红的、黄的花绽满了枝头，而在她身外，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来往旅客诧异的目光不时瞟送过来，母亲浑然不觉。父亲打趣她：早不忙夜心慌。趁早干啥去了。母亲顾不上答话，只喃喃着：快了，快了。

母亲在和时间赛跑。她不敢乱，怕针线临时掉链子使坏。她屏心静气，紧张的心绪在鼻尖溢出细密的汗珠。我心疼母亲，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我和父亲也相互沉默，我们彼此都回避着一个话题，一个即将到来的事实、两个字：别离。我更不敢言语，我怕我的话音里带有哭腔。我也没有言语，只间隔性地看一眼墙上的大钟，它无声的走着，默数着、计算着余下的分分秒秒。

车子终究是来了。我无法抗拒。父亲帮我提上行李，母亲仍旧坐怀不乱的赶着，哪怕多缝一针。直到车子开动的那一刻，母亲从窗口递进鞋垫来，快速的、满含歉意的说：还是没赶得及。平日再加个紧就好了。这线你拿着，回去补补吧。也不难，看看就会了……我紧握了线团，盯着母亲的脸，努力的微笑着点头。

车子开动了。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下的母亲似乎终于卸去了一副重担，她双手放在身前，身形比较舒展，而她的脸却有些焦急、有些遗憾，有些无助、也有些黯然。然而它还是慢慢远去了。母亲和我都不善于掩饰自己内心的情绪，一如我极不愿意在她面前哭泣一样。

那一刻，我仅仅是点头，并且期望车子发动后就不要停留。我靠着车窗挥了挥手，在他们的视线里努力地挤着笑。

车子转弯了，已经望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泪水潸然而下，如泄闸的洪水。

我轻轻地展开鞋垫，红色的、黄色的花朵，在绿叶里昂然的开着。原来，母亲做的是菊。在母亲的侍弄下，一枝一叶、一瓣一蕊，都绽放的如此热烈，如此深情。只在左上角有一朵空白，那曾使母亲遗憾不已。而今看来，补与不补，都无关紧要。因为我分明闻到阵阵馥郁的香气，缕缕的、清新的。

我紧紧地拥着、抱着，泪水，再次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