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树的夭折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56 编辑 <br /><br />

文/堂珂

　　公寓大门口内东侧的那三棵树，终于死了。

　　从前年开始，它就病得不轻。心里一直替它难受。现在好了，可以解脱了。与其活着受尽凌辱，还不如有尊严的早早死去。

　　对于树，有着一种本能的喜欢。有人说，在旷野里走累了，口渴了，饿了，想找个村子歇歇脚而不知道哪里有时，有两种方法可以判断：一是看炊烟，哪里有炊烟，哪里就有人家；二是看树木，哪里树木多，密，连成片，多是村庄无疑。十分认同。

　　小时候的时光基本上是在树木的荫凉下度过的。儿时的村子，那简直就是树的天下。房前屋后，沟内沟外，山上山下，田间地头，河道两侧，大路小路两旁，皆是形色各异的树木。房前屋后栽的多是梧桐，除了受“栽下梧桐树不愁引不来金凤凰”的习俗影响外，主要因为该树生长快，树干直，木质不变形，是家家户户做家具的首选。路旁栽的多是杨树，这种树挺拔秀气，像两排士兵笔直的站着，迎接你保护你，给人一种安全感。田间地头栽的也多是杨树。山梁上、山沟里栽的多是些松柏、槐树之类耐干旱的树种。而河滩上栽的多是柳树，耐涝。有一种树特好看，结一种燕子型的果实，这些果实成串成串的凑在一起，像是一排排燕子展翅飞翔。我们经常猴子一样爬上树掏鸟蛋，找一根细长的竹竿粘知了，白天在树下乘凉玩游戏，夜晚在树下挖蝉龟，其乐无穷。

　　树是村庄的庇护神。假如没有了树，不敢想象村庄会变成什么样。那些狂暴的风会把村子刮走；那些暴虐的洪水会把村子卷走；那些霜雪压得村子喘不过气来。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一直把树当成人看待的。那些苍老遒劲的，是我的爷爷辈；那些壮实高大的，是我的父辈；剩下的那些，全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看见那些年轻的树木，皮肤青葱细嫩，一条一条的经脉隐隐可见。把耳朵贴上去屏息静听，似乎听到血液流动的咕咕声。它们像我一样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幻想。幻想长粗长高，拥有一片更广阔更美丽的天空。

　　我把树当成最要好最忠心的朋友，因为它能安静的听我诉说而不会泄密。考试考砸了，被人欺负了，做了错事被母亲揍了，偷偷喜欢邻村的女同学却又没狗胆向人家表白了-------每逢这时，我就跑到河边的树林里，抚摸着那一棵棵树，自言自语一番，或者在肚子里嘀嘀咕咕一阵子。嘀咕完了，天就晴朗了，心里的愁云就烟消云散了。有次我考了个班级第一，放学后我直奔那棵老柳树而去，迫不及待喜形于色的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了它，我看见老柳树高兴得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它在分享我的喜悦呢。

　　我发现村里的男女青年也喜欢树。在月朗星稀的夜晚，他们在树林里转来转去，三转两转就转到一起了，成了一棵会亲嘴的合欢树，看得我脸红心跳。我还发现，村里的老人也喜欢树，它们常常捏着一杆烟袋，吧嗒吧嗒吸几口烟，然后瞅着那些被砍到的树的年轮，或者用粗糙的手抚摸着，眼神里好像隐藏着一种爱不释手的痛惜。

　　死去的三棵杨树位于八号楼北侧，紧挨着院墙。当时一共载了六棵。剩下的那三棵虽然面黄肌瘦，但好歹还活着——我猜，它们也活不了几年了。

　　从落户公寓的那天起，这些树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刚开始，是几个顽皮的孩子有事无事的摇晃这些树，拿这些树做游戏，树根部的土踩得硬硬的，树干摸得溜光溜光的。后来有几个大孩子拿着刀子在树干上划来划去。再后来稍粗一点，不知是谁拿了一根绳子，把两棵树连在了一块，在上边晾晒起衣服被子来。两棵树拼命挺直还未牢固的身子，竭力想维持自己的尊严。那些衣服和被子太重了，它们不得不歪斜着身子，努力承受着这不应该有的重负。那时这些杨树只有三岁小孩的胳膊粗。夜深人静，一丝若有若无的呻吟声、哭泣声、叹息声隐隐入耳，搅得我夜不能寐。每次看见它们痛苦的样子，我心里就堵得慌，很想为它做点什么。可我无能为力。我能把人家晾晒的衣服扯下来吗？我能劝说人家把绳子解下来吗？我能拎着一桶水，穿过一道道怪异的目光，从一号楼走到八号楼，为它们浇水吗？我不是这里的管理者，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住户，一个还没修炼到不在乎人家目光的修行者。

　　后来不知是谁又栓了一根绳子，把相邻的另一棵树也栓上了。三棵杨树，就像三只蚂蚱，被强行穿在了一起。

　　天长日久，日晒雨淋，那些麻做的绳子断了。我以为这三棵树从此可以解除厄运了。可是我错了。仅仅隔了一天，一根粗粗的电缆线又把三棵树牢牢地连在了一起。

　　我走过去，看见电缆深深勒进树皮里，勒进树的骨头里，被勒的树皮从电线两边凸起来，像一圈肿涨的伤口。有白水缓缓流出。把耳朵贴近树干，我分明听到了嘤嘤的哭泣声。这声音就像蚂蚁一样，钻进我的心瓣。我抚摸了它一把，哭声似乎停止了。过了一会又哭起来。在日光朗朗的白日，在月光皎洁的夜晚，有谁听到了三棵杨树的哭声？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小区，出出进进的人衣着光鲜，屁股底下是贼亮贼亮的高级轿车，手里提着笔记本，一副自命不凡的高贵样子，可又有谁肯停下来聆听一棵树的哭泣？是呀，这区区的三棵树算得了什么？比起人类的吃饭穿衣，比起升官发财，比起盖高楼大厦，建游乐园，差远了。人类担负着推进世界文明进程的重任，人类有更宏大的抱负要去实现，有多少未开垦的旷野等待着去开垦，有多少宝藏需要人类去挖掘。这区区的三棵杨树，就像人脚下的三个蚂蚁，谁会在意呢？即使有个别的人在意，很多的讨伐声会响起：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菩萨心肠怎能成就大业？鼠目寸光，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这个人很快就会淹没在人的唾沫中。

　　这些草木来到教师公寓，实在是一生中最大的错误。自从它们搬迁到这里，就没见过管理人员浇过一舀子水，剪过一次枝，喷过一次药——像野外的草木一样，靠老天爷的恩泽而生存，基本上是自生自灭。它们的面黄肌瘦和夭折也就在情理之中。六年了，对面永盛锦园小区里的银杏树已经长成了粗粗的壮汉，下巴骨够着三楼的窗台了，天天跟窗里的人谈天说地。可这边的银杏树却只有三岁小孩的胳膊粗，虽竭力伸长脖子，也不能窥见二楼窗子里的秘密。

　　难道这就是命运？就像人一样，生在城市，还是乡村，父母是当官，还是平头老百姓，基本上就奠定了此人一生的格局。当然，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的也不在少数。可树不是人。树挪死，人挪活。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不下去了，就会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寻活路。可是树不行。它没有腿，没有脚，没有嘴巴，不会走路，不会喊叫，它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它的命运掌握在老天爷手里。被无所不能的人类所主宰。人要一棵树搬迁、消失或死亡，那是小菜一碟。人一声号令，它便无奈的从深山来到喧哗的城市，呼吸着恶心的空气，目睹着龌龊的行径，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儿时的家乡是草木葱茏的。那个时代一切的一切都是集体的，地里的庄稼，山上的草，树，果园里的果实，水库里的鱼鳖虾蟹，收割后的秸秆。盗伐将受到严厉的制裁。有一年，马鞍山山腰少了一棵小腿粗的洋槐，队里派人挨家挨户的搜，终于在王老三的院子里找到了。王老三于是被游街示众。游街时用他偷砍的那根洋槐当扁担，两头挑着两个大框子，筐子里放上石头。王老三挑着这千斤重担，一步一挪，汗珠子咕嘟咕嘟地往外涌，吧嗒吧嗒砸进脚下厚厚的尘土里。民兵跟在后边，他一停下就挨一枪托子。

　　这个惩罚法谁还敢偷呀！所以那个年代偷盗贪污的极少，基本上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后来单干，没有了集体的严厉管辖，树开始一天天减少。今天三两棵，明天四五棵，后天十几棵，短短十几年的时间，村庄周围成材的树基本上没了。树不再茂盛，山不再青青。前年秋后我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收割庄稼后的山，光秃秃的，像和尚的头。

　　这些生长在山上山沟里的树，经过了风的摧残，遭受了雨的击打，顶住了冰霜雪冻，一路走过来，给人类提供了柴火，绿荫，挡住了山洪，泥石流，调节了空气，最后却惨死在人的手心里。

　　树没了，村庄的面貌倒是一天天辉煌起来。原来的石头房、土打房已经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红瓦，白磁瓦，铝合金窗。路也变成了泊油路，水泥路，又宽又平——乡村再也不是以前的乡村了，它处处呈现出一种繁荣的气象，越来越像一个喧闹的城市了。

　　在这富足、繁华、喧嚣的背后，我恍然看见一棵棵树的影子，在村庄周围游荡，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透过村民饱满的肌肤，浮躁的眼神，我听见他们内心深处灵魂的挣扎和呐喊。
一棵树，流落到某个地方，要长大成材，不是件容易的事。

　　死去的这三棵树，还没有长大成人，还没有谈过情说过爱，还没有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还没有为这个世界奉献出浓浓的绿荫，还没有捐献出自己的身躯，让人类锯成木板，打成家具，或者分解成筷子，它觉得遗憾吗？一棵没长大的树，跟一个没长大的人一样，有着自己的憧憬，它向往着更高的天空，更辽阔的山野。

　　死了半年了，那三棵树还站在原地，已经不多的枯瘦的枝桠斜斜的指向苍天，似乎在呐喊。它喊什么呢？每次瞥见它们枯瘦的影子我就觉得有些眼花。既然死了，就应该把它刨掉，该当柴烧当柴烧，该当锨柄当锨柄，该扔掉就扔掉，来个眼不见为净，放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时不时的勾起人的感伤。这让我想起了古代的刑罚，人处死了，还不罢休，还要把尸体挂在百尺高杆上示众。

　　刨掉做啥？这样挺好的，晒晒衣服什么的，不是挺方便的嘛！

　　当我实在忍受不了折磨而鼓足勇气跟所长建议时，所长对我说出了上边这句话。说完了，还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瞅我，好像在质问：三棵死树关你屁事，吃饱了撑的。

　　我再无话可说。

　　三棵杨树死了，太阳还照样运转，月亮还照样出没，人们的生活不会受到任何一丁点儿的影响。即使在某些心地善良的人眼里，三片绿色的消失，也许会让他觉得有些可惜，但这只是短暂的事，非常短暂。俗世的潮水很快就会冲刷掉一切，包括那仅有的一丝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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