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爱情（一）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15 编辑 <br /><br />??她十六岁就嫁给了他。那时候，他才十一。应是“郎骑竹马来”的天真未泯，十六的少女，应是初为君妇，羞颜初开的明媚少女。

??她娇小玲珑，皮肤白皙，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子，据说是很受宠的，但不知为何还要让她嫁那么早？他高大威武，立在门边时阔大的影子铺展开挡住了外面的阳光，他逆着光站着，铁塔一般。
??不知十六岁的她如何在一个大家庭里面面俱到，成了一个大家都喜欢的人。大家都说她是出了名的贤良，孝敬公婆，和睦妯娌，一心一意侍候小她五岁的丈夫，真的是举案齐眉的敬重。不争吃穿，无视什么吃亏占便宜，也不背后说人是非，家里被她收拾的干净利落，在那时的贫困的环境里，大家因为她的能干，最大限度的过的舒服些。
??他们共有五个孩子，其中一个男孩子溺水而死。不知那时她柔弱的心，如何熬过这个深重的打击？在很多很多年以后，我听她淡淡说起此事，竟有些不忍起来，心是疼的，不是为了那个未与我谋过面的男子，而是想到当时的她是如何肝肠寸断，泪雨倾盆？如何痴痴在水塘边望着已平复了的池水痛不欲生？
??有一年，灾年，他们领着两个子女逃难到黄河北。她说，除夕之夜，他们遇到一户好心的人家，给了他们满满一盆的饺子。这些往事，都被她笑着平静说出， 我却想象得到漫天飞雪，他们推着独轮车，举步唯艰。车上坐着两个孩子，发边结着冰凌，在那里瑟瑟发抖。她还说，那时，卖儿卖女的很多，某某人家就留了一个女儿在黄河北。“当时，”她说，“我们也想留下闺女，都找好了人家，拿了人家一袋面，最后回程时又反悔了，还了人家的面就跑，省怕人家在后面追来……”我常听她不断重复这些往事，那些艰难的超出想象的岁月，弱小的她，如何支撑一个家？
??她四十岁时，他三十五岁，正值盛年。她跟着他在城市里落了脚。她是旧式的小女人，头上梳着光滑的髻，穿斜襟的大褂，扎着绑腿，下面是两只小脚。她的衣服永远是青、黑、白三色。裤子永远是黑的，斜襟大褂夏天是白的，其余三季是灰的或黑的，都是浆洗的挺直，穿在身上，永远都是新的样子。
??他穿着公安的制服，带着大檐帽。和她站在一起，新旧冲突的厉害。他说，当时不知有多少劝我，要我“休”掉她，另娶一个城市的女子。但他终没再娶，是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子女还是因为别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对她曾经不好过。
??他常开口训她，他坐家里椅子的上位，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着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她一边做家务一边静静听着，不辩驳，甚至带着笑，不忘给他抽完的烟袋装上烟叶，给他面前的杯子续上一杯茶。饭好了，便端到他面前，他吃完撤下来的饭菜，她和四个儿女才在下面方桌上吃。
??他不准她出去与人家说笑，怕别人笑话她无知，笑话她的小脚、发髻与斜襟大褂。他说某某人原也是小脚的，现在放了脚，穿方口黑布鞋，也早已不穿斜襟大褂不扎绑腿了，头发也剪成齐耳短发，早已不留髻了。但他说他的，她就是不改。年节时，有人来请她吃饭，她要么回绝，要么趁他不在家匆匆去一趟，又匆匆赶回来。有次她对我说，她喝了洒，问我脸上红不红？他进来了，她慌忙低下头，省怕他看出端倪。可最后还是被他知道了，于是他发了脾气，咆哮起来。我害怕，也恨过他，恨他只要一在家，家里的空气都凝固般的滞重且永远充满火药味，不知哪里他看不顺眼便会呵斥她。我替她抱不平，总希望她能站到他面前，为自己辩白两句。可她从来不，甚至从没说过他有什么不好，仿佛一切都是天经地义。
??慢慢地，他们老了。他依然吞云吐雾，在烟气缭绕中训斥她。直到有一年，她病了，脑血栓加冠心病。她住进了医院，他从来没去看过她。屋子里少了一人忙碌便忽然空旷起来。他坐立难安，在屋子里来回转圈，想发泄，却找不到那个天天听他训斥的人。他常望着窗外，微张着嘴，眉头拧成“川”字，但就是不问我们她怎样了？
??有天，她情况不好，大家都去了医院。傍晚回家时发现水壶扔在院子里，壶底破了个洞。
??后来我们才知道，暖瓶里没了水，他想喝水，便接了一壶水放在炉子上，但他不知水怎样才是开了，直到壶里水熬干，壶底烧化，异味出来，他端来一盆水浇灭，那破了的壶便成了他的出气筒被扔出门外。这件事，第二天成了笑话传到她的耳边。她便说要出院，要回家照顾他。其实她因为脑血栓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右手右脚都不能动了。
??她出院后，他在她面前竟惶恐起来，象做错了事的孩子手足无措。但从那开始，再没听过他的训斥声。他在她的指导下知道了水如何才是开：从壶嘴里喷出蒸气来，“咕嘟咕嘟”冒泡。

??他常推着轮椅带着她出去转。偶尔轮椅停在一旁，他去跟街上的老头下盘棋，便忘了她存在。她也不恼，就在一边安静的等。
??不知从什么时候，听到她叫他“老头子”，听到她笑着呵斥他去做什么什么。大家都笑，说他训了她一辈子，终于轮到她来报仇了。他也不恼，笑嘻嘻地听她指挥来指挥去。
??她在病了十年后去世了。他抽了一整天的烟，葬礼那天，他跟大家说好，他要出去呆一天。果然葬礼结束后他才回来，躺在床上不跟任何人说话。

??从此，他吃饭时，总在对面摆上一付碗筷，对着空空的座位叫“老婆子，吃饭了。”

??五年以后，他病了，他对我们说，这次可能回不了家了，因为昨天夜里梦见她来叫他了。

??他被查出肺癌，几天后，器官衰竭死在了医院。
??他死后，跟她葬在了一起。她去世时，他说，要预留下墓穴，将来跟她合葬。
??他是我的爷爷，一个倔强的从来不流泪的老头。
??她是我的奶奶，我一直把她当作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