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Y的第二封信，或者无事生非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08 编辑 <br /><br />
　　她尖锐、刻薄、聪明，美丽且张扬。但你知道，我喜欢宝钗，向往她。因为她懂得恰到好处的生存哲学，比较起那些皮表上一目了然的聪明，机敏，这是大智慧，冰雪覆盖以外的聪明，是水晶盏里盛着的一捧雪。有人说她假，高调颂扬个性，其实，这群习惯了纸上谈兵的人们，如果真的面对黛玉晴雯，他们会发觉他们很难像他们希望的那样，爱她，接纳她，长久地欣赏她。容忍她的一切不完美，遍身的刺，经常地，不自觉地伤害他们。这真令人沮丧。对她，对这些人们，无不如此。

　　近距地面对，与远距地欣赏，理想与现实，永远是有距离的。

　　我深以为然的是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比较起做文章，我欣赏的是如何做人。如果人做得失败，再好的文章也不过一张废纸。

　　你说我长了一双冷眼。微笑着，貌似温暖实则冷酷地看着这个世界。不对，应该倒过来，貌似冷酷实则温暖地看着这个世界。至少，我一直努力这样。

　　古希腊阿波罗神殿上镂刻着一句话：γνωθι σεαυτ?ν（认识你自己）、μηδεν αγαν（凡事勿过度）。

　　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想起这个古老的箴言。“我是谁？”“我该怎么做？”“我的要求是否太多？”……每次的思考总是半途而废，这时，我可能睡着了，可能被另一件事吸引，迅速忘记了这个话题。

　　也可能，我已经洞穿了这个问题，回答了自己。

　　我喜欢镜子。这也许是所有爱美的女人，最能表现女人特性的一种形式。望着它，我常常感到困惑，惊讶，犹疑不已。我感到我并不能信任它，信任眼前的反映。它是诚实的吗？它真的反映的是我吗？她的面容，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她的衣饰，真的是这样的吗？我不熟悉她，她于我是一个迫不得已亲近的陌生人。

　　我最亲密的女友坐在我很近的对面对我说话。我望着她的眼睛，我希望从她褐色的瞳仁里望见自己，望见我清晰的影像。我的爱人躺在我亲手缝制的蔷薇图案的棉布枕头上与我说话，我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从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望见自己。可是，和女友一样，我失望了。
他（她）们眼睛里我是不一样的。他（她）们的心里都有一个不一样的我。

　　他们回答不出我是谁。只有我知道。

　　有个年青人，不知从哪里得到我的手机号码，热情地，执著地，反复地给我发消息，谈他最近的创作，谈他的抱负，理想，和谋划。开始，我像一个被人讨教的，德高望重的好先生一样耐心地回复。得到礼貌的鼓励与委婉的劝诘，他误会了。他的热情更加高涨，语言更加高亢。终于，我厌烦了，无法继续忍耐，附和他，做如他理想的那样，好先生。我告诉他我不是他希望的那样，我也不认可他的那些想法，尽管我对他的热情表示理解，尊重，甚至羡慕。但是，我的确已经不是他适合的谈话对象。但是，这个世界永远需要纯真的心灵，与洁净的身体，前赴后继地行进、匍匐。这个世界所有放大的光明与美好正是建筑在这些纯白的灵魂与身体之上。我祝愿他保持这片赤子之心，祈祷它能在神的呵护下，维持得更长久一点，最好是永远。但，原谅我不能齐肩并驱。

　　他愤怒而痛苦，他迅速回复“你怎么可以这样？！世俗而懦弱！”我毁灭掉了一个青年对光明、智慧、才华、成功，对许多美好的想往，包括他对心目中一个美好女性的影像。

　　很抱歉，是这样。丑陋而残忍，世俗而懦弱。

　　我的书桌里有本笔记本。很平常的28开本，无插图纯文本。封面是西德波恩、美国旧金山街景、墨西哥坎昆解放纪念碑三幅风景图片。纸页发黄，字迹清秀工整，有香港明星贴纸，与我手绘的插图。这是我的少女时代的作派，想来每个老女人年少时候都会这么“作”上一回的。

　　里面抄了篇台湾黄舒骏的《你》。开头他问“亲爱的你，是否记得自己曾是怎样的少女，是否记得自己曾是多么羞涩多么仔细……”，最后他问“什么事情什么人改变了你的命运，什么事情什么人使你成为现在的你，你默默无语的过去，却是我最深沉的叹息。”

　　十二岁的小女生抄录下这样一篇文章，看来我是有点先知的。在上帝温柔的注视里，也许他眷爱过的每一个清纯少年、少女会在某一天，在某个街角，遭遇某个人这样一问“亲爱的你，是否记得自己曾是怎样的少年（少女），是否记得自己曾是多么羞涩多么仔细……是什么事情什么人改变了你的命运，什么事情什么人使你成为现在的你？”

　　是生活。是一地鸡毛的生活篡改了上帝的孩子，偷换了那些曾经像五月的阳光下新生的雏鸡毛茸茸的，金灿灿的脸庞和透明的笑容。被时光雕琢的，不止容颜，还有被命运之手温柔抚摸过，或者粗暴地揉搓过的痕迹。那些有关，或者似乎不相关的事物，一点点被糅合进来，合拢，捏紧，与人的命运、性格、外貌汇集在一起，逐渐面目全非，血肉交融。伸手一触，它们就像多米诺骨牌，系着一根隐秘的白线，齐刷刷地扑倒在生命走过的轨迹上。

　　所幸，人们总是善于自娱的。看过哈哈镜吧？我总是惊奇，恐惧，是谁这么讨巧，把工艺厂里做失败的产品贴上娱乐的标签这么摆出来，它就成了一件成功的作品。它把人的身躯和头颅一会拉长，一会缩小，一会扭曲。你会觉得自己夸张可笑得像个妖孽。

　　可是，你发现过吗？没有人独自一人去照哈哈镜，或跟平时那样，长久地在镜前停留，顾盼盘旋。

　　我想，这也许是人们对待扭曲的自我，不自觉涌起的一股自知自明，抵触与厌恶。

　　没有人真的喜欢这些夸张、变形的身影，即使它只是个影像。我们需要的是更美好，更修饰，却又神智清醒地希望跟自己-----真的很像！

　　然而事实上，我们把自己扭曲得多厉害啊。有的是被不可抵御的自然之手，命运之手揉捏过的扭曲；有的是被自己，顽强地追补描画，不甘寂寞地造事生事生出的扭曲。在那些狭窄，不断复制的苍白岁月里，人们不知厌倦这样雕塑着自己。

　　那些琐碎，平庸至猥琐无趣的事迹便有了再生之地。像一只只塑胶的气球，自己的或模拟其他人的什么影像，注入娱乐的气体，膨胀开来，摇摆开来，目送着它升过自己的头顶，逐渐升到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半空。

　　比如：有三分姿色的女人，总认为有五分，摇曳生姿；有五分的，以为有七分，不可方物；七分的，觉着就该做亡国妖后了。

　　比如：有三分才干的男人，认为总该有五分，才倾十里；有五分的，觉着该有七分了，可以纵谈天下才有几石了；七分的，秦皇汉武逊了风骚竞折腰。

　　这一切都是需要有人陪笑附和的。我说过，没有人喜欢独自赏玩哈哈镜。有人附和了，才会添趣，更“像”，才会逐渐深信不疑。深信不疑了，才会怀才不遇，才会抱憾、抱怨、生不逢时。也才会快乐，觉得，原来，我也曾这样貌美如花过，才倾三江过。

　　我也信过的，这片镜像。我也信过自己，只要我肯努力，没有什么不可能。然而那么快，我的梦醒了，我太快地转到了镜子的另一面。　我看见了另一个女人。
　
　　一个陌生的女人，她和多年前我记忆里的样子不一样。她像个女巫，一直安静地站在那里，眼神澄澈，沉默，忧伤，“我知道你会来的。”她的唇齿未动，可我清晰地听见她在对我说话。

　　听，《Memory》，就是放在你的博客里的这首。月亮的照耀下，猫族狂欢，一只孤独的老猫格里泽贝拉上场，她瘸着一条腿，邋遢丑陋不堪。年轻的猫们无法想象她曾经拥有过的非凡美貌，也无法因为她曾经有过的荣耀，将重生的希望让给她。她站在月光中，唱起这首歌：Midnight, not a sound from the pavement ，Has the moon lost her memory……。猫们被打动了，让她上天堂。

　　这是个美丽的，典型的童话式结尾。观众们微笑，鼓掌，领情。

　　我问她，难道不是这样吗？猫们还会怎样选择？她说当然不是，猫们会有很多种选择，除了她――格里泽贝拉。同情、怜悯，是人类最伟大，最美好的感情，却不是制造事物结果的最终决策者。

　　放弃幻想。她伸出手掌，尖利的指甲抓向我。

　　镜子跌碎了，我看清了全部。

　　一地破碎的镜片，每片依然映照着陆地、天空、土地、海……，还有我的脸，我的脚，只是颠倒着，每片都是真实的，扭曲、破碎，不完整。

　　那一瞬，我很难过。非常难过。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敢着迷阅读，和书写。但是断续的阅读，惊鸿一瞥的阅读我依然能够最快地瞥见一段句子、一个词、一句歌词，那些依然能够最迅速地打动我，激灵我。我越来越觉得，能偶尔写几篇像模像样的文章，忽然造几个华丽，妙不可言的句子，实在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凡是用汉语言思想，说话的人们，谁都可能这样，在某个时侯，突然迸发出平常没有的智慧与声音。像一截燃烧的木头，劈剥迸射出几粒火星。

　　然而木头多半还是木头，不是每块燃烧的木头，发出的毕剥声足够清脆响亮，资质绝佳，做得了焦尾琴，能够调出最响亮最迷人的声音。这些真让人恐惧。

　　所以，原谅我的平庸，与你想象的不一样。

　　我不能放下的，依然是梦想。你知道的，有时候，人会明知故犯，明知此行前头是深渊，是赤壁，依旧踽踽前行。这些跟悲壮无关，只是为了自己。总得相信些什么吧？总得做些什么吧？比如，相信自己真的能够颠倒众生的女人，相信自己和氏璧般真的怀才不遇的男人。这就是信仰。

　　它支撑着我，或者还有你，还有他，还有她，还有很多很多人，继续负重前行。做一个心明眼亮的盲者，在鼓上裸足起舞。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鼓声单调，重复。
　　偶然激越，高亢。瞬即，重复死一般的单调、重复。

　　你看过一种奇怪的日本民间舞蹈吗？舞者戴着雪白假面，没有表情，没有太多动作，踩着鼓点重复几个简单舞姿，慢得，让人可以睡着。几声凄利古老歌声突兀响起，万象悲恸，终于慢慢展开。这就对了，剧情就是这样的，缓慢，而重复。单调，偶有高潮。

　　如果没有梦想，没有期待，我们都会看着看着，发呆，发傻，继尔什么也不想，彻底沉沦，静悄悄睡过去，近乎死亡的状态。所以，我选择继续在睡着时思想，在清醒时歌唱。做一个心明眼亮的盲者，无谓俊丑、痴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这样的庸人，自扰，兼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