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黄山

五岳回来不看山，黄山回来不看岳。前人高评黄山。 这次再游黄山，大概第八次，记不确切。一车四十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认识与不认识的。认识的是同在皖南山区生活过的农场旧友，不认识的是他们家属。车从上海出发，走杭州，千岛湖路线，从淳安拐入安徽，到达屯溪。屯溪现在改名黄山市，其实离开黄山景区还有百公里路程。安徽要拿这座名山做经济文章，靠山吃山嘛。屯溪本来是个徽派风格的专区：屯溪老街，徽派建筑；屯溪绿茶，与祁门红茶齐名，现在都冠以黄山地名。记得四十多年前顶替回沪绕道屯溪，兜兜转转，牌楼牌坊，古色古香；宣纸歙砚，文房四宝。过往去黄山一般都从浙江湖州，长兴插入安徽广德走宁国、旌德到谭家桥。这条线路是上山下乡指定路线，我走了六年。
这次这样组合的人员走马观花可以，爬山登高不行，放在以前这车人大半上不了山。黄山的气势压倒他们，路陡山峭，看着便头晕。不登爬十五公里的台阶就别想歇息，三十里上坡路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幕降临，阴冷四起，野风呼啸，鬼哭狼嚎，进退维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故常常在黑灯瞎火深夜还有零零落落的散客赶到宾馆。现在好，缆车上缆车下，选平坡走上一段，已走得他们哇哇叫，老的少的坐了轿子，不仅腿无力，还有心里抖豁，一边峭壁一边陡崖，怕跌下去粉身碎骨，低着头捂住眼哆哆嗦嗦，嘟嘟喃喃：再来是小狗。还看什么风景？
黄山风景怎么看？ 从汤口南大门入，拾阶上。站停看，整个黄山轮廓耸立眼前，刀砍斧削的山势迎面扑过来，与众不同，惊得人张开嘴闭不拢。黄山就是黄山，不一样的风采。黄山处于安徽皖南山区，但与山脉连绵经济林带毫不相干，鹤立鸡群。大批的山体树木苍绿，竹子青翠，而黄山拔地而起怪石嶙峋，石缝里伸出松杉一株，说是奇松，其实病松，它没有肥沃的土壤长不好，黄山不与相邻勾肩搭背。走上去，走进去，走到黄山宾馆，你便理解，什么叫三座大山压在头上。你立宾馆门前，朝宾馆顶上望，黑魆魆的山架就压在你头上；你越过宾馆前巨大的水沟向对面左边瞧人字瀑，右边看百丈泉；站定不动左右隔壁洗温泉。无限风光往上登，一路登一路看，你想什么便像什么…
缆车是从山的测边后面上的，直接到栖息地，拍照拉屎撒尿补给养玩完。这次上去正巧大雾张开，一公尺之外不见物，人们一声叹息。不过说好了，必须在另一个索道点下山，车在下面候着，不走也得走。走了三分之一，喘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时，雾开日出，露裸峥嵘。看到的不过百里挑一，瞎子摸象。许多人望望我，意思我明白，吹吧！我却已沉浸到很久的以前…
1976年9月9日下午4点，我与两个同龄伙伴刚踏上玉屏楼的台级，有线广播里便传来哀乐，***辞世。我首次登黄山的记忆就这样烙在了大脑的皮层上。当时二十出头，全身有的是力气，没的是钱，笼共一月薪水18元，背一军用书包一军用水壶。从黄山宾馆登步，起先宽敞的石阶，没有人烟，松树，杉树，毛竹，遮天蔽日。九月天夏秋之交凉飕飕，越过紫光阁，超过半山寺，睁大两只眼睛看世界，看与林场山体完全不同的奇松怪石。气喘吁吁，汗水淋淋，石阶越登越窄，跨步越来越高，腿脚越来越沉，山风越来越大。当年登黄山不用门票，没有索道，不见人流，不懂导游；名副其实的登山，喘气，观景，惊诧。
这次旅游队伍中有个男孩，是表姐带着来的，一看便知唐氏综合症。不少人不看风景看他，逗他玩，要与他一起拍照。他也乐意，他不说话，直接拉人与他一起拍。拉的都是年青漂亮姑娘，有个老点女人要挤进去，他吼吼地叫。这是我看到的另一道风景：当一个人失去辨识能力时靠本能也懂七情六欲。我以为要真正欣赏风景光靠心智正常还不够，还得要有一腔豪情，七情六欲之外的精神诉求。
76年登上玉屏楼宿一夜第二天一早我们沿着石砌陡窄的山阶一步一步登步北海。中间还爬了一下天都峰。天都峰百步云梯，听听就知道直耸入云。光秃秃岩石上凿出孤零零的百步台阶，四周全是悬崖峭壁，爬时只能向上看，不可回头望，一望脚即刻哆嗦发飘。天都峰顶两平方石台用铁链圈起来，上面挂满同心锁，日积月累沉甸甸锈斑斑。这是天都峰标志。莲花峰比天都峰高，不如天都险，它的顶端有个瘪塘，形状是月牙，盛着一汪水，天落水。从玉屏到北海经过鲫鱼背，这段路寸草不生，全是石阶全是铁链全是三步一回头五步又见愁。看景，你有多少想，它有多少辞，这是一路想象的风景，传说的故事。气喘吁吁之际成团的云霭迎面扑来，峰嶂隐没，宾馆无踪。瞬息氤氲散尽，水濯后簇新的北海宾馆耸立眼前：红墙灰瓦，飞檐岩座，古朴又现代；背映峰峦叠嶂，高天祥云；周遭苍松翠柏，竹影横斜。宾馆前我们遇见了年龄相仿的三个上海人，二男一女，来自出版印刷行业的小干部。我们聊得投机，互有倾慕，互留地址，还在宾馆前横排侧身拍了照。从他们的来信中，首次读到“见字为握”的问候。
今天的北海人山人海，谁认识谁，谁与谁搭讪，同车人回去也是各奔东西，互不来往。北海宾馆好房间住一晚8888元。当年游黄山总共用了8元钱，北海住一晚8毛钱，早点一碗稀粥，两个僵馒头，海拔高天冷，发酵不好，一碟什锦酱菜。有钱也不能多吃，所有东西都是挑山工一步步从黄山宾馆挑上来的。所有东西都是配给供应。清晨看日出要借棉大衣，冷得不得了。现在从云谷寺索道直上北海，下面有啥，上面有啥，只要给钱。北海堆满建材，还要扩修。现在挑山工不挑货物抬轿子，一公里一百元。我在皖南山区落户时，去过三次，有次从后山松谷庵走到太平县返回农场，走了八十公里，走到队里人也瘫掉。后来回沪后隔三差五去一下，春夏秋，冬天没去过。印象深刻的还是第一次。现在黄山变得好大，从屯溪开始便见黄山经济开发区大字赫然在目。我们以前的茶林场变成了东黄山。再上黄山我如此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