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梦，母亲的人生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1 编辑 <br /><br />
　母亲常常做梦。

　母亲所做的梦，大多都是些令人忧心忡忡的凶梦、恶梦。这些不祥之梦的情节和氛围，都是幽暗、迷离、阴郁、惨淡、凄惶的：梦见与死去多年的人纠缠，梦见一个人在深山老林、绝壑大箐、荒郊野坝或坟茔墓地游荡，甚至梦见被毒蛇猛兽和滔天洪水重重围困，以至陷入“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绝境。多次夜半三更从噩梦中惊醒的母亲，躺在床上好半天还惊魂不定，冷汗淋漓的。

　 从我童年记事起，我就经常听到母亲心有余悸地讲述她做的种种“不祥之梦”。记得小时候，每每听母亲活灵活现讲她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不祥之梦”，我都会感到一阵阵毛骨竦然的阴森可怕，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听母亲讲她的“不祥之梦”也听多了，我才慢慢对母亲的所谓“不祥之梦”不再感到害怕。如今，已步入耄耋之年的母亲，仍然还讲述她那些至少已经做了几十年的“噩梦”，我便难免渐渐有些不以为然起来。我觉得她这些“游魂”般“不祥之梦”做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不祥之梦”只是“不祥之梦”，并没有发生多少与之扯得上联系的不幸及灾难。然而，母亲却仍然总是为她的那些“不祥之梦”，终日忧虑重重、提心吊胆、抑郁不乐……

　　最近，同几位朋友闲谈，我无意中提起我母亲不知为什么经常爱做“噩梦”。有两位自称是对解梦颇有研究的朋友，竟异口同声地说，“噩梦”的根源主要是由于生活极不称心如意，是现实苦难的折射。他们分析说，你母亲常做“噩梦”，说明她老人家的人生之路比较艰辛，命运很不幸，生活磨难多，尤其是在她的潜意识里可能郁结了太多的辛酸事和挫折感。听了朋友的言论，我不由暗暗一惊，心想，的确如此：母亲这辈子造化是低了点，一直都是磕磕绊绊、坎坎坷坷的。用她的话说：就是没有一刻感到舒心顺气，也没有过着一天春光明媚，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母亲青少年的时候，遇上动荡不安的时代，日子过得担惊受怕的，解放后有幸参加工作，却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地主子女），尽管总是战战兢兢地工作和生活，仍然还是在1958年，横遭迫害丢了工作。之后，几经周折，下放到一个边远荒僻的小山村，一困就是二十多年，等政策好了，得以返回城里定居时，人都差不多奔花甲之年了，仍然要为生存奔波挣扎。婚姻也极不如意，夫妻之间性格、脾气和生活习惯差异太大，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吼天叫地，争吵不休，一辈子都没有过和谐，好在他们不论怎么争吵，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因而母亲才没有受过什么皮肉之苦。最令母亲沮丧的，还是大半生都被缺衣少食的贫穷生活困绕和压迫，等到儿女都长大成人参加工作，吃穿已不成问题的时候，自己却已到了垂垂暮年，加上各种疾病缠身，吃也吃不进去多少，穿也穿不了什么，特别是由于糖尿病引发的后遗症，眼睛似乎看不清二三尺以外的东西，几乎成了一个不分白天黑夜地陷在黑暗包围中的盲人。此时的母亲，自然更加悲观失望，心灰意冷。

　　 回望母亲郁悒寡欢的一生。我常想，虽然说性格就是命运，母亲这辈子的诸多波折和不幸，固然与她那从不会转弯的一股直劲的倔强脾气，和遇事斤斤计较的狭隘心胸有关，更多的还是时代和社会的因素使然，至于有些阴差阳错的遭遇，还不能不说是天意。所以，有时我也不得不认同母亲自己的说法，要怪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与一切好事均无缘，却与一切苦难都躲不开。但我还是觉得，母亲的一些所谓的不幸与痛苦，有的多少似乎还是有些“自找”的成分的，尤其是有的“伤痛”之所以成为时间之良药难以治痊愈的，终身都在滴血的“伤痛”，在我看来，就是由于被其无限“放大”的结果，比如那句至今令母亲一提起来仍然悲愤之情溢于言表的，父亲几十年前脱口而出的“不要你得的，不要我哥嫂不得”的气话等等。假若母亲的性格豁达些，器量宽宏些，境界高旷些，那么诸如此类的日常生活磨擦出的创痛和伤害，即使不能被时光的筛子过滤掉，也完全是可以放下丢开的，如果能够剪除这些令人郁闷的生活阴影，那么她的人生至少就不会这么惨淡沉重，她的精神痛苦也肯定会减少许多的！遗憾的是她老人家偏偏不肯放这些早已过去的芥蒂永远过去。

　　母亲的性情很古怪。老人家总爱追忆那些辛酸的往事，越想越悲伤，越悲伤还越想，以至于用她的话说：白天过得愁云惨雾，夜晚彻夜辗转无眠。更烦人的是，她不只常常自己冥思苦想那些早已远去了的不愉快之事，还总是爱将这些所谓的悲惨故事反反复复的向人叙述，唠唠叨叨地对子女讲。天长日久，听得人的耳朵都起老茧了，有时真是让人烦不胜烦。每次我心情愉快地回去探望她，说不上三两句，她的话题就扯到她平生遭遇的所谓的人生苦难上，感叹自己怎么这么命薄！使我本来晴朗的心情，顿时阴雨连绵起来。我多次劝母亲不要总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更不要一有机会就向人诉说那些馊锅巴烂冷饭的陈年旧事。因为这样做，于事无补不说，更是对己对人的精神都是一种沉重的折磨。但她总是听不进去，依然三句不离本的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逢人就倾泄自己的满腹苦水，似乎一定要博取人们的一掬同情泪水。后来我渐渐明白，母亲讲述这些不愉事往事的潜意识，除了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和同情外，也许还是一种倾诉的需要，即她在借讲不愉快往事的时候，使心中的不良情绪得到某种渲泄释放，从而使自己的感觉轻松一点。于是，我慢慢开始耐着性子倾听她一遍遍唠叨她的那些，她只要一提头我就知尾的所谓悲惨经历！

　　晚年的母亲心情抑郁，意识消沉，她常对我形容她自己的处境是：“阴风惨惨无路走，恰似到了鬼门关”。在我看来，母亲的问题，其实主要是孤独，即难以忍受无边无际的孤独的侵袭和寂寞的折磨。我也深知，被孤独和寂寞这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儿女们要忙着上班的上班，种地的种地，孙男孙女们同样也要上学的上学，有的为了生活，还不得不四处奔波做生意或打工。对此，母亲变得愈来愈不满意。我常劝她想开些，多想想自己的幸运的开心之事，少想想那些令人“揪心”的倒霉之事，心情自然就会愉快了。母亲却说自己平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半点欢喜的事。我开导她说，怎么没有，比如你童年时代的玩伴和中小学时候的同学，以及过去的同事熟人，不论是同龄的还是小你几岁的，都走了那么多，有的已经走了几十年，你还在人间享受天伦之乐，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吗？不料母亲却说，我这是叫庆幸吗？只不过是在受活罪而已啊！活着要身体不疼不痛，要能吃能喝，要可以自由逛闲。可像我这样全身上下都是病，眼睛也看不见东西，想吃不能多吃，想逛不能出门，成年累月的一个人孤单寂寞地守在家，除了一条狗和一只猫外，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真是生不如死！我无语。

　　其实，在周围的街坊邻居们看来，母亲还是算福寿双全，蛮有福气的。夫妻百头到老，子女孝顺，儿孙满堂，老来早晚的吃穿有人侍候，有病都得到及时的精心医治。这样的日子，尽管不能算是十分称心如意，美满幸福，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十分凄楚苍凉的！但母亲仍然天天感到莫名其妙的悲伤和抑郁。我想，这除了外部因素外，更来源于母亲特殊的人生性格、心态、境界。我并不否认，母亲是吃了不少苦，受了许多煎熬，但比起同时代那些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九死一生的苦难者，母亲所受的这点磨难，实在根本算不了什么，甚至不值一提。可在母亲的心目里，似乎普天下，只有自己一个人，特别的倒霉，特别的背运，特别的悲惨！注视着母亲无限凄迷苍凉的神色，我每每想起一句话：没有快乐的环境，只有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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