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七章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1:04 编辑 <br /><br />　　　　　　　　　　　　　　　　 ■　杜文辉

　　　　　　　　　　　《你给我的金币不多也不少》
　　
　　当我哭着，不肯来到世上，你给我一串金币，指给我大地和太阳。
　　
　　蒙受了多少恩宠、荣光和温柔，我本来是你后花园中追蜂逐蝶的王子。
　　
　　有一天，你忽然给我鞭子，牵来了马匹，在人烟依稀的村口，又交给我长旅的缰绳和露水的黎明。
　　
　　我从来没有看见那么多路、那么多山和河流。多少路在奔跑，多少路在纠缠，多少路在陷落，多少路在延伸……山把山挡住了，山把山挤掉，山与山相偎相依。在山与山之间，河流永远地寻找。
　　
　　有些田鼠变成了飞鸟，有些飞鸟变成了田鼠。牲畜进行着永远的劳役，草木渴望着阳光雨水。
　　
　　一群一群的闲人在路边没话找话，寻找回应。像自言自语又像梦呓。视力欠佳的人说好像看见了什么，听觉模糊的人说似乎听见了什么，那些鼻子失灵的人说闻见了春天的气息，或什么在腐败……彼此说话的人相依着，又彼此疏离。
　　
　　游戏的人感觉到了游戏的快乐和失意。在路途上，我看见好些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无声地歌唱。我听见他嗒嗒的马蹄声和沉重的呼嘘。他知道属于他的金币在不断减少，他感觉到了金币的减少，他想借一片树叶漂流大海，他把自己当作世界的中心，他想给这徒劳的苦役加一层意义。
　　
　　读一万卷书才可能得到一句真言，行万里路才可能遇上一个熟人，淘洗一万吨泥沙才可能收获一毫克的黄金。
　　
　　当我已经过了三分之二，我终于省察到：你给我的不比别人多，也不比别人少；你只负责了施与，而不管支取和使用！


《河流是好多个问题》
　　
　　以前，当我来到河边，我最多想起的是我的老老师孔子和他的那句名言。我想到跌宕的远方、梦境和两岸的旖旎。
　　
　　我是那样习惯于顺河寻找。暴雨过后，退潮过后，从少年寻找到青年，从青年寻找到中年，我不知道我寻找什么，找到了没有。我也不知道我拣起的是我的玩具还是我的珍宝……
　　
　　我也是那样习惯于对河发问。河流是一个谜，是一本书，是一个顽童，是一个情绪不定的少妇。激荡也罢，潺湲也罢，清浅也罢，浑浊也罢，好像给我说了许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说。
　　
　　一些年后，我发现河流不是一个问题、几个问题，而是好多个问题的纠缠和不清。也许连河流本身也说不清。她因为说不清而喘粗气，她因为说不清而疾奔……

　　黄昏，当我与河流独对，发现大片大片的庄稼不见了，大群大群的牛羊不见了，落霞与孤鹜不见了，河流真的在不动声色中把许多带去了。而留下我，与河边的石头等待天荒地老……

《一片杏树林在远处》
　　我是在春天发现她的。
　　
　　其他时间里，她灰黯着，和我望见的那山一个颜色。
城附近还有山，但都被人工打造了，栽了松树柏树，铺砌了水泥台阶，修了亭台楼阁，有络绎不绝的青年男女把红尘络绎不绝地带到那里去。
　　
　　这是一片没有人管的杏树林。在土崖的半坡上，草树杂生，下面是一条土路，土路的那边是田地和河流。
　　
　　我能肯定，没有人注意过她的孕育、花开、结果和坠落，没有人关心过她的过去和将来。因为在不远处就能望见城市现代化的楼林，那里的现代生活正吸附着多少人的梦。
　　
　　我也能肯定，她的开花不是为了让我看着或遇到。我来也好，不来也好，她到孕育的时候孕育，开花的时候开花，结果的时候结果，欢乐她的欢乐，忧伤她的忧伤，梦着她的梦。
　　
　　今天出来偷闲的时候，我本来是无目的地走着，为什么遇见的不是那一座山，那一坡树，而偏偏是这一座山，这一坡树？一座普普通通的山、一坡普普通通的树，说过也就过去了，而我为什么在此再也不愿往前走了……就像在人海里，许多人擦肩而过、擦肩而过，许多人熟视无睹、熟视无睹，而偏偏某一个人在心中沉淀下来。
　　
　　我在想，这个邂逅，会不会在我们各自的生命里加点什么，这点什么会不会改变世界的颜色……
　　
　　我也是一棵杏树。开很小的花，发很微弱的香味，结很小的果实，从身上掉落什么无声无息。在路上有人照面也好，无人照面也好，重复着他的生存。在季节里长老、长黑、裂皮、弯曲。
我取下手机，想拍下她。而在这一瞬间，我又感觉多余了。我看见她朝我摆了摆手：你怎么也是那样的？
　　
　　我站下来，手足无措。想说出些什么，然后离开。说什么呢？在人的世界里，语言越来越多，越来越精彩。而她，也需要我反复表白、表白？
　　
　　已经离开。
　　
　　绕过山脚，走远，我的脑海里还纠缠着那些问题。转过身，看见她还在看着我……


《我又和春天照面》
　　
　　我又看见春天从山上泼下来。
　　
　　每当这个时候，我莫名地惊恐、伤心。一种神魔之力又在万物的身上附着。酒的作坊爆炸了，大麦、青稞的酵母灌醉了万物，昏迷，兴奋，蠢蠢欲动。有些生命像我一样还没有做好准备，身上已经花花绿绿。
　　
　　一忽儿挂红，一忽儿挂黄，一忽儿挂紫，一直挂到相对稳定的深绿。这些绸带子在风中呼啦啦飘。这让人浑噩中充满幸福感的大喜剧，启发你歌唱、舞蹈、享受开放的自由与颓废。
　　
　　一个人开不了几次花就老了。一个人开一次花就死一次。你内心的燃料是有限的。像春天这样的外物，引诱你燃烧，然后不管你以后的程序，留下规律和冷要你自己扛过去。美丽的幌子和序幕，一场身不由己、未知结果的恋爱。
　　
　　我的前世也许是一只蜂，在那些花里一定有我的一座房子，在那些花下一定有我的一口洞穴，顺着一缕香我一定能找回去，那些花和蜂蝶一定将我认得。我之所以与春天相隔或者越来越远，是我被红尘淹留了。另一个世界的喜悲让我深陷其中，我在另一个世界里嗡鸣、飞巡、劳动、经营，不为春天所知。
　　
　　而这样轰轰烈烈让人费神的情景总是那么短暂，几乎转瞬即逝，山上已经安静了许多，我的耳里不再见轰鸣，我再也听不到空气里的毕毕剥剥。来不及想想别的，你已经被生活左右向别处。

《春天，剩余的村庄》
　　
　　春天，我看见我的村庄，人们忙着往出来拔腿子，拔身子，抖浑身的土。风不停地做着重工。把半个山掀过来，掀过去。把土搬上高处，又搬向低处。柳树、杨树，把自己的头弄得尖尖的，挣着往高长。牛和驴像被什么淹住了，把头往高处抬，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庄稼边跑着边开花。
　　
　　房屋也是黑里明里忙着往出来拔身子。土已经壅上半墙了。羊跑上高处，唤也唤不回来；鸡飞向墙头；骡子挣着木桩上的缰绳；狗整夜整夜地叫。老鼠一群一群从洞里钻出来……
　　
　　那些大鸟，纸片一样，越飞越高。飞不高的，暂时停在土崖、房顶或高处的树杈上，用头发或者马尾将自己拴住。有些小鸟，飞着飞着，忽然一头栽下来，像一颗土坷垃，猛地不见了。
　　
　　人出来时都把五官塞了。手里拿一把防卫的铁锨、钩耙或者木杠什么的，朝着尘土乱抡。必须站着，不停地活动，一蹲下来你就没有了。
　　
　　晚上，我贴住土墙，能听见村庄很大很粗地喘息：啊，埋上了，埋上了，埋上了，埋上了……村庄的头像个干木杈，向夜空尽力举着。一直在跑。

《天灯，或者幻觉》
　　
　　比烟花升得慢。比烟花升得高。比烟花持久。
　　
　　没有声音，没有绚丽，没有喝彩，只是静静地升，像一个窗口。
　　
　　这是我在元宵节的天空看到的天灯。
　　
　　一种民间传统工艺，就像灯笼，用细竹篾扎成，薄纸糊了，下面放碗，碗里盛着清油，碗边搭上胡麻毛做的粗捻子，手提住点着。当空气的浮力大于她本身的重量时，就会像汽球一样升起来。
　　
　　我看见的天灯从城市南面的低空冉冉升起。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可以想到那些孩子、老人的肃穆与快乐，他们沐浴在金黄的月光里，且歌且舞，喝酒，沉默，祈福，把心中的默念和畅想带到天上去，带到天上去……
　　
　　在城里，我时常看到听到烟花爆竹，火药、炸药、纸组成的噪音和花里胡哨，只要花些钱就能买到刺激，好像谁愈有钱谁就愈快乐。手工艺厂、烟花爆竹厂早为城里人准备好了节日的玩具，不动手动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享受到高兴……我的家乡在天高地旷的农村，乡亲们每到过年或者正月十五就用这种方式抒发生命激情、对未知的梦想、对生活的憧憬。
　　
　　我望见的天灯起先是被楼林遮住的，后来高过了城市，他是那么熟悉和接近。
　　
　　确实没有烟花绚丽，没有的多少人喝彩。但她们确实被烟花升得高，持久，永恒，神秘。
　　
　　当数万人像潮水一般涌动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为霓虹灯和烟花喝彩、高兴的时候，在南面深黑广袤的天空升起一个、两个天灯，像神秘的故事，像一个一个的梦。她们冉冉上升的姿态引我抬升起被俗世生活弯曲的脖子、胸和脊背，把我的注意力引向高处，再高处，我卑琐、渺小的人生开始豪壮起来，伟大起来……
　　
　　是的，一个放天灯的孩子和老人，他肯定和其他人不同。今夜，我记下了一个词：心比天高！


（邮编：743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