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记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14 编辑 <br /><br />移情记
武俊岭
　　生平恰似一片黄叶，随便一阵什么风便可吹起。其原因便在于酷爱文学，文学气质渗透到血液里、骨子里。言行卓而不群，不为某些人物所喜。这年夏天，又被赏赐到一个最基层的水文测站锻炼。心虽苦，但想到一位哲人说过“在东方失去的东西，会在西方得到”，便有了一丝安慰，到那个荒凉偏僻的地方安身立命去了。那时候，我常常想起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情景。

　　水文测站在一个漫洼里，既不着村又不靠店。共有四名人员：我、张、王、李。已经一个月没下雨了，天大旱是所谓麦后旱。浮土满路，青苗卷叶。这一日下午，太阳光毒辣辣地洒下来，到地上，有一层白花花的闪光刺眼。空气干燥，吸一口，嗓子便干涩难忍，嘴唇起了干皮一层。张、王、李三人各在宿舍高卧。我在床上躺了一个钟点，身子如水洗一般，热乎乎的，几乎有郁热的水气生出。脑袋也说不上疼，只是蒙蒙的发昏。起床，到院中，但立即退回屋中，因院中的空气如滚沸之水一样，烫得我的皮肉发热。知了高声鸣叫，仿佛生命终结前的哀呤。我在百无聊赖中打开法国诗人拉马丁的《沉思集》，开始了慵懒的曼声低吟。渐渐地，诗歌内容使我有了共鸣。我读到“余何恋此幽谷、茅檐与华屋兮？情趣失而景物皆虚。林泉岩壑之信美而无伊人兮，何寂寞其如许！”的时候，不觉落泪了。废书拍案，狂啸不已。如此，尚不足发泄胸中郁结，便到院中，对着一棵梧桐猛击两拳。树皮破裂，嫩汁溢出，方才住手。回屋，将电扇开至最高档。我倒在床上，昏昏然于半睡半醒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声巨响，猛然惊醒。又是一声，震得窗框抖动有声，壁上尘土也簌簌而落。再听，听清了是雷声，在不算很远的天空传来。奇怪，数声雷鸣之后，我的头不昏了，胸膛中也似乎没有了块垒。雷声一声接着—声：显然，是冲我们上空来了。时尽黄昏。院中，紫燕翻飞，蜻蜓翱翔，神情惶急。随着雷声的渐近，看见乌黑的大云排山倒海而来。树叶开始哗哗响如流水，树枝开始急剧地南北摇曳，我身上先是感觉到一丝凉意，后又嗅到了谈淡的水气。很明显下，暴风雨即将来临。

　　我将张、王、李唤醒。他们睡眼朦胧，待看清外界景物时，同时“呀”了一声。张去自计雨量计前较对了自记钟。我们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来吧，快来吧：我内心生出这样的呼唤。太长久了：郁热而被污染的空气，呛入的浮土，肆虐的蚊蚋，细菌的苍蝇，让我难以忍受。给这些以洗涤吧，给这些以震憾!我的心儿也需要一点儿震憾了呢。孤独行于夜路的灵魂，处于世俗包围的灵魂，除去高强度的阅读、写作外，还有什么能给以刺激呢?在这虽美丽但略有些平庸的平原上。来了，你终于来了。乌黑的云极快地以龙马的气势涌过来，它们的影子投在地上—如夜色。立时，一种神秘，—丝恐怖乃至于一毫温柔充满我的心胸。闪电在长空云块间是一道曲折有致的金光，使云块显得更加浑厚，更加有气势。终于听到了那热烈而清脆的哗哗声，哗——不间歇的这样响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了近前，打在我身上，好疼！一看那雨线——不，应该说雨绳了，虽然这绳也不能算是太粗——那雨绳从天空疾速飞落，打在干渴的土地上，立时噗噗有声。渐渐地，噗噗声变成了哗哗声，地上有了一层积水；雨绳落下，立时形成一个个小小水泡，前一个水泡刚刚消失，后一个水泡紧接着成形。有风，雨绳倾斜着打在前面的房顶上，除也有水泡之外，尚有些许轻烟似的水汽往上漂浮，因为黑暗，看来若有若无，给人以梦幻的感觉。

　　我们三人去自计雨量计前观测，但见有七八条雨绳斜斜地朝仪器口内猛钻，自记笔在自记纸上哆嗦着极快地上升，只需要五六分钟的时间，自记笔便可从0线升到10。随即，虹吸了，自记笔落至至0线。自记笔上去，下来；下来，上去，半个多小时，已有六次虹吸了。“暴雨，绝对的特大暴雨!”我对我的同件说。话刚毕，一个闪电便在我们的上空蓦地打出，让我们看清了无数条雨绳斜斜地向大地飞落。在那一刹那间没有了黑暗，只有那灰白色的雨绳将空间占满。好壮观，我干水文十多年来，还未经过这样的阵势呢!但心中不免有了淡淡的恐怖。因为去年一次大雨时，站东三里处一个看西瓜的小伙，被雷活活击死。但是，我们端着国家给的饭碗，关键时候怎能不效命呢。

　　就在闪电消逝，又变黑暗，耳中只有猛烈的雷声之际，一声炸雷，震得我头皮倏地一麻，耳朵嗡嗡作响，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去，把储水瓶拿来！“走!”我在前，王在后，又冲入雨中。在阵阵雷声中把储水瓶拿回办公室。可恶的电早停了，只有一支蜡烛点着。打开两只手电，用量雨杯几毫米几毫米地量雨量。光线暗淡，费了好大劲才量完。一累计，已近一百毫米——吓，还没一小时呢。“河里也得涨水了，小张去看水位吧!”留王一人在家观测降雨，我、张、李，去河上测量流量。到了堤上，深处已有了半米多深的水，哗哗地往堤内流去。我们要先到闸上看了水位，再经过滩地边到闸下测流房测流。行走在滩地边时，发现已有了四五个浪窝，其中水流甚急。没法，只好从滩地里绕行。一开始还好，越过两个浪窝后，再往前走时，一脚踩下去，便陷到了膝盖处。使劲往外拔出腿来，靴子却留在了里面。这样—陷半米—陷半米地走了十几米，朝前看，测流房尚在百米之外，闪电光里显得低矮可怜。这时，头上是令人浑身颤抖的炸雷，脚下是令人恐怖的水流之声，冷雨从脖颈处侵入，先凉后热；小腿肚子更是陷在烂泥里，上拔好几次，才在呵呵哇哇的怪声中拔出。几人都没了力气。“算了吧!回去吧，被雷劈死了咋办?”张说。我听了他的话，先是一犹豫，但看到河中水流在闪电中波浪翻滚，水上有小猪小羊小树时，便有了一种激励之情勃发出来：死?哪就这么容易了?猛可的，我看见坡地上青草闪着雨水光亮，一惊喜，说快从坡上走，便走了上去。还真行!行走在坡地上，两脚虽然不水平，但只要斜着身子便行了。

　　终于走至测流房了。进去，立时被房内的温热空气所陶醉，尽情地呼吸起来，也有了一丝安全之感。雷声听来也小多了。我们马上测量。半小时测完。手电光里，我计算，出来了结果：95.6秒立米。一小时后，又测了第二个流量：126．7秒立米。终于，雨停了。此时，我们已测了五次流。一看表，已近夜间十一点。“你们睡吧，我看着水位。”他俩倒在地上一会儿就睡着了。我却没有一点睡意，坐在门边，托着腮帮看越来越微弱的闪电，听越来越小的雷鸣。我仍处在大雷大雨时的亢奋之中。我没有一丝因如此艰难的工作而来的懊丧，只是想到了在聊城的妻子，孤身一人带着孩子生活，所住房子在低洼之处，进水了吗？她与儿子听到雷声雨声后害怕了吗？

　　雷声渐渐地不闻于耳了，这时，我才感到了身体的疲倦，合上眼，打了个盹。可是，特殊职业使我有着灵敏的生物钟，河里的水声便是那唤我醒来的钟声。我睁开眼，先听到河水如小牛一般呜叫，让人情思摇曳。我打着手电一照，又长了三寸多。再等会吧!又想合眼，但便在这时，河水的一层淡淡柔光吸引了我。我定睛观看，那河水美极了：画体的淡黄色，一个浪头一个浪头地往前推进。怎么回事呢?何以有这样的颜色呢?一抬头，我看见四南天空已没有了云彩，有几颗明亮的星子衬蓝色的天幕上。原来天晴了。

　　我到了河边，立时，感受到一种神圣光辉的照拂。我又抬头了，是那美丽的即将圆满的月儿在照着我及地上的万物了。黑泊油的庄稼叶上有水珠，水珠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月亮。更美妙的是，月儿跑到河里去了。波动有致的流水表面上，不正有一个灰中带黄的月儿轻轻摇荡吗？虽然水中的不如空中的清楚，但便更动人，因为它随波而动，有一种美人的稍纵即逝的媚劲儿。这时的我，刚刚领略了大自然的摧枯拉朽的力量美之后，又感到了雨后明月的妩媚，心中储满了无尽的思绪。河水此时已达最高点，我知道，它会持续一个小时左右的。我不如趁这十分八分的空闲，梳理一下脑子里的所有观感。树叶上、庄稼叶上有水珠落下发出幽幽的声响。我沉入冥思，许久许久，“天怒人怨”四个字从我嘴里喊了出来。到底是如何喊出的，我是不甚分明的。但喊出后．我的脑子便如飞鸟、如流云、如急雨一般思考了：“天怒人怨”，是的，何谓人怨，早就有体验了，可这天怒却是刚刚才体味到的。以前也听过大雷，也见过大雨，可听过看过后却总是无动于衷!你听那炸雷，不就是天公暴怒的声音吗?你看那闪电，不正是天公欲照亮世界的黑暗之处吗?那如鞭如绳的急雨，不是想给地上的旱魅、污秽以冲击涤荡吗?太好了，我知道了什么是天怒。紧接着，“一言九鼎”、“一语不平，拔剑而起”“诗兴忽来酒能下，豪情一径剑可赠”等等传统文化色彩很浓的语汇、文句，源源不断地在找脑海里涌现。这样的暴风雨后，这样幽丽的月明之夜，酷爱文学多年的文学之子，触到了传统文化的脉搏、嗅到了传统文化的芳香，看到了传统文化的奇光异彩，能不激动吗?我觉得我一下干明白好多好多道理。我觉得这半天经历胜过十年苦读。我口中喃喃：“风、雨、雷、月，你们真是我的老师了。是为了拯救我软弱的灵魂，才让我有幸遭遇你们的吗?”

　　唤醒两位酣眠者，一同测下了最高水位的流量；178秒立米，

　　后来经过分析，日降雨量266．6毫米，六百年才可以出现一次，最大流量178秒立米二十年也就这么一回。上级给了我们二百元奖金。此是闲话，不多说了。（36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