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09 编辑 <br /><br />　　
　　“找着蚯蚓了没有？”
　　老弯兄长又在叫，声音压得很低。其实树上的知了一直也在叫，在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谁都耐不住寂寞，何况那些鱼呢，此时躲进一片丛生的芦苇里，挑逗地吐着泡泡，看着老弯兄长坐在柳荫下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
　　“猴急个屁”，我心里想。长长一个下午，也没见钓上一条柳叶大的小鱼。我的心情肯定比老弯兄长还要糟糕，手上，腿上，胸脯上，早就抹满了脏兮兮的河泥，又用黑乎乎的小手撸了一把汗，顺势一甩，一粒黑豆大的黑泥落在老弯兄长的鼻梁上，像落了一滩老鸹屎。
　　老弯兄长并不恼，干脆嗨了一声放下钓鱼杆，从屁股下面抽出一本缺了封面的什么诗集。是诗集，别看我那个时候小，放羊下田总跟老弯兄长呆在一起，知道了村子里其他人不知道的很多事情。老弯兄长戴着一幅眼镜，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架洋眼镜的人，“戴眼镜的都有学问咧”，小河村的人一直这么说，所以我一直执拗地认为我的脚步没跟错。跟黑蛋，跟傻五，除了天一擦黑就惦记上了瓜爷的瓜园，再就是沿着长长的河堤疯跑，吓哭谁家正在玩耍的小妮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在老河滩上混天聊日。跟着老弯兄长就不一样了，那时候老弯兄长大概也就五十不到四十挂零的模样，每天人模狗样地夹了一个小马扎，从桥头上的小土屋里出来。并不走远，就在芦苇荡和小桥中间的宽阔处，这里河面宽，放羊的人们和羊侧着身子走了过去，再不会有人打扰。还没搜寻到鱼饵，老弯兄长从兜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递给我，自己坐在树荫下很陶醉的读他的破诗。我呢，并不舍得把糖塞进嘴里，要等老弯兄长开始寂寞而悠长的钓鱼时光，才肯把糖咬成两半，一半填进嘴里，一半拿回去向黑蛋他们炫耀。眼下的任务是尽快挖到几条蚯蚓，然后放进老弯兄长的饵瓶里，好再做次“普渡众生”的善事。
　　对，善事。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虽然听起来有些可笑，也有些滑稽。
　　老弯兄长又一次抛下鱼钩，就有鱼在咬饵。一松，一紧，老弯兄长一点也不紧张，等线扯紧了，慢慢收起，一条斤余的红鲤就露出了脊梁，无奈地被老弯兄长牵到浅滩上。然后捉住，人和鱼对了一下眼，就放回水里。
　　老弯兄长总是这样。我问他：“嗨！老弯叔，这样鱼就记住你了？这样鱼就能找到你的香芸姐，把你的话递过去了？”老弯兄长微微蹙了一下眉：“小屁孩，别叫叔。叫兄长”。我立马改口：“嗯，老弯兄长”。然后做了一个鬼脸，在河岸上的黑泥里，继续挖蚯蚓。
　　其实，小河村人没有不知道老弯兄长和香芸姐的事情的。那一年，上山下乡，老弯兄长还不叫老弯，叫丁亮程，一米八几的大个，肩上挎着一个绣着红五星的黄书包来到小河村。带队的跟革委会主任李二麻子说：“亮程可是个诗人，没准你们小河村什么时候也能爬上人民日报嘞”。李二麻子乜斜一下眼，说：“正好村里放羊的杨瘸子发羊癫疯死了，由丁亮程顶替，全村358只羊，腿瘸的，眼瞎的，加上呆在娘肚子里转筋的，一个也不能给我弄少了！”
　　丁亮程开始放羊了，从河东到河西，不到两月的工夫，脸晒黑了，腿也跑细了。正捧着一本书呆呆地往河里看，这时候香芸姐出现了，乌黑油亮的麻花辫，前面齐刷刷地剪着小刘海，风一吹，十八九岁的脸蛋显得更好看。后来，老弯兄长跟我说过很多次，他说：“小屁孩，知不知道什么叫女人啊？”我晃晃傻乎乎的大脑袋，不知所措。“这女人啊，首先你看她的眼，眼不动，像一河水，深深浅浅还有甜；眼一动，像心里刮起一阵风，凉飕飕，麻酥酥，能把人的骨头看软。还有腰，腰太细了不好看，像蚂蜂，嗡嗡嗡嗡飞到哪里都招人厌；腰太粗也不好，像个大水桶，腰不是腰，腚不是腚，一晃三摇，能吓死芦苇丛里身态优美的翠鸟。还有呢，好女子往人前一站，哭是哭，笑是笑，不谄媚，不高傲，也不搔首弄姿，就能勾去男人的魂。”我知道老弯兄长说的是香芸姐，并深深相信，在七几年的小河旁，他们一相见便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对方的心窝窝。可是老弯兄长一说完就是一声长叹，放下手中的钓鱼杆，抽出那本泛黄的诗集翻看——香芸姐真的在里面。老弯兄长说得一点也没错，鼻子是鼻子，眼是眼，香芸姐是屹今为止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女子，尤其那双眼，过了许多年仍然清澈得像小河里淙淙流淌的水，小巧的嘴唇，将启未启，似在问候我这个并未谋过面的远房弟弟。
　　一个在大上海，一个在小河村，懵懂的我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远隔千里的两个人会千里相会，并一见钟情。也万万想不到，饱读诗书的老弯兄长为什么会一直留在小河村，在桥头上，两间黄土夯就的小房子里，渡过了生命中最悠长的时光。
　　和老弯兄长呆久了，我一面跟在屁股后头帮着提提饵瓶子，一面又向娘打探老弯兄长的故事。我相信，这个打心眼里看着就不像小河村人的家伙，一定在漫长的岁月里埋伏了什么，或者痛苦或者甜蜜，或者自命清高的眼神里曾经引燃过某种烈焰。一次灼烧，毕生都在疼痛。
　　果不出所料，娘在一个夏日的清晨，开始向我讲述去老弯兄长的故事：
　　一见钟情的丁亮程和香芸姐并没有很快离开小河边，在一棵大树下彼此诉说着心曲。香芸姐是前院二娘的女儿，也就是说丁亮程为什么一直不喜欢我叫老弯叔，而命令我叫他兄长，全是因为我和香芸姐总算有一点血脉亲情。那一年香芸姐十七，刚被乡公社的中学赶回家，说是都不上学了，全部解散和劳动人民一起种田去。从此落差很大的香芸姐喜欢上了和丁亮程在一起，一起放羊，一起写诗，一起钻小河里的芦苇坡，并终于被革委会主任李二麻子当了典型——批斗会上历数丁亮程种种罪名。还好，又过了一两年，在上海稍微有些背景的丁亮程的家人活动了下关系，于某天把丁亮程好说歹说劝了回去。
　　“唉，人是命啊”，娘说到这里好像有些惋惜。是对丁亮程的忽然离去，还是为了香芸姐从此将在思念的煎熬里苦渡光阴，不得而知。
　　“若是这样就好了，大不了时间长了，鸟儿也会忘记飞过的地方。”娘又说。
　　考上大学的丁亮程又回小河村了。对于这条爆炸性新闻，小河村人听了却都默不作声。丁亮程先来的我家，那个时候或许还没我，娘把一根破条凳递过去，转身去了里屋抹泪，丁亮程喊娘叫三娘，跟香芸姐一样叫。丁亮程说，三娘，香芸呢？丁亮程说我考上大学了，来接香芸一起回去。丁亮程说，三娘，你看我给香芸买了条围巾有多漂亮．．．．．．
　　丁亮程再也看不见香芸姐了。今生今世,小河村桥头旁多了一座孤独的坟茔，小河村的小河边多了一个垂钓的人——我叫他老弯兄长。
　　事情发生在丁亮程回城的第二年。应该是某个夏天的傍晚，一改往日的躁热，小河水缓缓地流，流过小石桥，流过芦苇滩，流过一汪不深不浅的小河湾。也许还有白白的月光，乳一样流泄，落下天宇，垂下青碧的树梢，和晶亮的水珠一起，自香芸姐美丽而瘦弱的肩胛滑落。那时的香芸姐应该是一支青莲吧，开在寂寞的乡野却有着自然的清芳。
　　一双眼睛，一双邪恶的眼睛，在垂诞了很长时间后，拐过寂寂的芦苇坡，伏在小河湾丛生的苇草丛里。那晚，有没有反抗，有没有喊叫，有没有沉沉而绝望的哭泣，不得而知。第二天清晨小河滩下游老冯村有人说看见香芸姐像一朵被风摧残的花朵，静静地在清澈的小河里漂流。事发后的几天，李二麻子被执行枪决，小河村有人去看，并对香芸姐的离去无限叹惋。
　　黯然。娘说在丁亮程知道了走后发生的诸般变故后，独自站在小河边，迅速变老。两间土坏房，是自己一个人搭建起来的，房里的摆设也是丁亮程按照香芸姐的喜好布置的。一式两样，丁亮程说：有我在，香芸不寂寞。
　　村里分给丁亮程两亩田产，自给自足。丁亮程也不像其他人，掏空了心思要发家致富，一个小马扎，一本破诗集，一根青竹节的钓鱼杆，日日静坐在小河边垂钓。一年又一年，钓白了发，钓弯了腰，钓成了我记忆里的老弯兄长。“小屁孩，长大了干啥？”老弯兄长放下钓鱼杆问我。“钓鱼”，我头也没抬，继续在黑泥里挖蚯蚓。然后，在化血的残阳下，听老弯兄长读诗。说实话，老弯兄长的普通话说得实在不怎咋样，既不像上海人说话像一阵飘忽的云，也不像小河村人硬梆梆落地砸坑的石头腔，但那些美好的诗句，偶尔会勾起我很多幻想：
　　．．．．．
　　忽然想起了你，于是我的精神，
　　便像云雀破晓从阴霾的大地
　　振翮上升，高唱着圣歌在天门：
　　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
　　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
　　现在的我很少写诗，写诗时仿佛还能想起老弯兄长陶醉的模样，我想一首诗能把人引向一个想花花开想草草长的神秘世界，便是成功的吧。辟如现在，老弯兄长半眯着眼睛陶醉的样子，大概早已飞到了香芸姐居住的地方，一见钟情，一起放牧洁白的羊群，一起静对落日残阳，紧紧相拥，一遍遍地回放着老旧的往昔。
　　钓，雏菊花开满了小河滩的时候，老弯兄长在静静垂钓。钓，夏日流火，芦苇菁菁，老弯兄长像小河滩上的一座雕像，垂钓着逝去的光阴。钓，秋菊遍野，雁掠长空，洒落声声长调，却惊不醒老弯兄长的苦恋旧梦。既便冷冷的冬日，没有饵，老弯兄长依然敲开一层晶莹的冰，轻轻垂下钓杆．．．．．．
　　我这是怎么了，眼前总是晃动老弯兄长被钓弯的身影，就连那些诗句也淙淙涌进脑海：一想起你的爱使我那么富有，和帝王换位我也不屑于屈就。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至今的我依然不懂。在很多年以后，当老弯兄长终于得了一场大病，村里人不得不按图索骥叫来了丁亮程上海的家人，于某天黎明永远离开了小河村。分明有泪，落在那本破旧的诗集上，老弯兄长把诗集交给我，“弟，埋在小河村的土里”，我默默点头。那个时候，我隐隐知道了什么叫等待。
　　日子好长啊，长得让人可以遗忘很多事情。如今的小河边空空荡荡，偶尔闪过过我彳亍的身影。我不知道我这一生在等待什么，或者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垂钓，垂钓寂寞，垂钓寂静，还是在垂钓一朵开在虚无时光里的花朵——悠然在心，才能清寂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