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条直线的真实虚构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58 编辑 <br /><br />对一条直线的真实虚构

文/提云积

这是一条被夸张的直线，它被人们无数次的放大、延伸，又被人们无数次的虚构，在它延伸到我这里的时候，闭上眼睛也能感知到它的震颤，它一直横亘在我大脑的某根旁路神经里，如同绿色花荫下那条安歇的青蛇，蛰伏在我的记忆里，受到丁点的响动便会暴露自己的行踪，有时候是一片落叶，有时候是一阵微风。它在惊慌游走的时候，会从长满藤蔓的栅栏空隙里蜿蜒出去，再横穿过一条长满青苔的小路，这条小路如直线一般，青蛇在小路上划过一条曲线，两条线段的交叉，把青蛇以前的行动状态完全否决，或者是隐匿，直到路边的水沟吞没青蛇的行踪。

不知道青蛇有没有感到我曾经注视过它的目光，青蛇的脊背泛出清冷的花纹，在我的视线里倏忽不见，栅栏将我充满惊悚的目光过滤，太阳的光线便从绿树的枝枝叶叶间挤挤挨挨地穿越过来，在我的眼前幻化出点点五彩的光斑，光斑随着树叶摇曳，使我怀疑它们是不是和树叶一样从树干里生发出来，如同丰美的果实悬垂在树干的枝枝杈杈上。

越过栅栏就是青蛇横穿过的那条小路，小路长满青苔，很少有人经过这里，没有人能告诉我它出现于何时，也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它的存在有何意义，实际上它已经被荒弃。小路和一条四季长流的溪水紧挨着，跳过小溪便是一道高坎，高坎的坡面杂草丛生，杂草上覆盖着厚厚的藤蔓，大人叮嘱这里是不能来的，杂草里有隐藏着蛇类，一条小蛇足以咬死一头大象。从高坎向外走不到一百步的距离便是一条大路，这段距离被一座长满浓密树叶的树林隔离开，大路在村子的外围绕了很大的一个弯，行经了大半个村庄，带着从村庄里冒出的炊烟，以及鼎沸的人声，一头扎进前面的镇子里。

我曾经试着从村子里逃脱，直到今天我还清楚的记得我逃脱的路线。越过栅栏，匆忙间栅栏把我的短裤撕开一个豁口，小路只有两脚宽，跳过水沟却有点难度，沟边的泥土松软，被厚厚的苔藓覆盖，苔藓又湿又滑，我用力跳跃过去，落地的时候把我滑了一个趔趄，迅疾地抓住高坎上丛生的茅草和藤蔓，不至于掉落水沟里，茅草和藤蔓叶子的边缘像锯齿一样，把我的手和胳膊划出了道道血丝，火辣辣的疼，不顾了疼痛，不顾了流泪，爬上高坎，在树林里疾奔起来，低矮树枝用我身体碰撞出来的暴力惩罚我，弓着腰，用手在身体的前面挡住不断抽打我的树条，此时我已经忽略了一些声音的存在，鸟声、风声、大人的吆喝声、狗的狂吠声都被我忽略了，一口气跑上大路，顺着大路的引导跑向前面的小镇。

栅栏后的小路是在观察了很多次后发现的。栅栏包围着村里的果园，每年夏天的时候，那些成熟的果实就在我们一帮孩子的眼前晃，即使我们不在果园的周围玩耍，风也会带着果香诱惑我们缺少食物的小肚皮。如果不是果园里有一个瞪着凶狠眼睛的老头，还有门口拴着一条吐着红红舌头的大狼狗，我们一帮孩子可能已经在果园里随意嬉戏了。站在果园的大门外面向里窥望，不时地有熟透的果实从枝头掉落，它们的掉落过程简单而随意，一条直线在我们的面前瞬间形成，直线带着红红的光晕，从枝头到地面只是眨眼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流出嘴角的哈喇子也画了一条直线，这条直线湿漉漉的，把隐藏在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勾引出来。
栅栏后的小路两端堆满了杂草，我们在杂草上挖出一条通道，湿湿蔼蔼的凉气带着霉味从通道里窜出来，一条笔直的小路孤独地铺展在我们的面前。片刻的静止，能听到彼此之间心脏的跳动声，不知道是因了匆忙间的劳动，还是即将饱腹的果实。瞬间的停顿，我们像是醒悟过来，纷纷起身，蹑手蹑脚的选择比较低的栅栏迈进果园里。我一直感觉心脏就在我的嗓子眼里，只要张嘴就会跳出来，我努力屏住呼吸，猫着腰，跟在一个大孩子的后面向一棵结满桃子的果树前进。之前我们已经做了分工，大孩子负责上树，我们比较小的在树下负责捡拾摘下的桃子，还把小褂脱下来，扎起袖口当做口袋用。然而，我总感觉会有什么危险存在，它来自我们的身后，一定是那个瞪着凶狠眼睛看护果园的老头，或者是那条伸着红红舌头的狗会从后面突然出现，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在我回头的时候，就看到了那条青蛇，青蛇在花荫里抬起了头，分叉的红红蛇信子向我们的方向不断地吐纳着，而我已经忘记了进入果园的目的，跳着脚大声叫喊起来。青蛇受了惊吓匍匐下身体极快速地从栅栏的空隙里逃跑。我的叫喊无疑是给果园门口的狗报了信息，狂吠声中夹杂了看护果园老头的呐喊，还没有爬上树冠的大孩子跌落下来，地上厚厚的草丛接纳了他垂直跌落的身体。

顺着大路的最后一个拐弯，我们跑进了镇子，本来弯曲的大路在镇子里变成了一条直线，把我们奔跑倾斜的身子扶正，这是我第一次进入到这个镇子，当然还有其他的孩子，我落在了后面，镇子的街道很长，它给我带来的视觉冲击力，只能用很长这个词汇来描述。路两边栽种着绿树，相较村子的树零乱地分散在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而言，它们都齐整地排列在一条线上，树干也是笔直的，是我从未看到过的模样。我习惯了在村子弯来绕去的街巷里嬉戏，街巷像握在手心里的掌纹杂乱无章，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还有如此笔直的道路，小镇的马路给了我更直接认识它的方式，把镇子从中心打开，构成小镇最重要的部位呈现给我，等待我的进入，房子都在这条直线上有规律的排列着。那时我单纯的以为房子构建出了这条直线，而不是房子分列在街道的两边。阳光似溪水一般，汩汩地在马路上奔泻着。

一帮孩子从镇子的中心穿过去，然后再走回来，一条笔直的马路让孩子们忘记了刚才的溃逃过程。那天镇子上有很多人看到了这群特殊的孩子，孩子们不做声，只是在笔直的马路上来来去去，偶尔发出的噪音也会被大孩子立刻制止。我相信在马路两边整齐排列房子的后面，一定还有其它我们从没有看到过的景象，它们没有呈现，隐藏在太阳照射不到的地方。在马路诱惑了我们来来往往地脚步时，它们也完成了对我们的窥视过程。

镇子的街道是东西走向的。我们从镇子的东面进入，一些建筑已经超出我们见过的规模。镇子的东头有一个大门向北敞开着，从大门望进去，是一条笔直的甬道，甬道的两边是排列齐整的房子，每排房子都是对应着的，整齐划一，墙面都是暗红色的，种植的白杨树也是排列齐整的，里面几乎看不到一个人影，安静的对我充满诱惑力。
我起初以为这是学校，安静是因为正是学校的上课时间。我曾经很多次在村子里的学校门口向里面观望，村子的学校是几个村合办的，叫做“完小”，也是整齐划一的房子，几个村子的孩子统一在这里上学。我那时还不到上学的年龄，但也会溜进去，搬几块碎砖垫脚，趴在教室开着的窗户下听老师讲课，学生们都端端地坐在自己的矮凳上，胸脯挺的直直的，面前是打开的课本，跟随着老师朗读课文。有一次听的时候竟然入了迷，跟着教室里的孩子喊出了声，我的声音是亢奋的，将教室里整齐划一的声音冲乱，老师停止了朗读，转头看向我趴的窗户，我忘记了矮下身去躲藏，心里惶惶地，我曾经看到过老师用教鞭责打背不上课文的学生，但那天老师只是打开门看了看我，我记得好像还冲我微笑了。

我说这是学校吧，比我们村子里的学校还大的学校，但是马上招徕一个小伙伴的讥笑，这个伙伴比我小，他爸爸是村子里的大队长，有一次到镇上开会的时候曾经带着他进去过，知道这是镇政府，我们这个小镇的最高权力机关所在地。里面有很大很大的官，我爸爸都要听他的话，我爸爸还说，让我长大后也到这里上班。小伙伴用一副瞧不起我的神情看着我，小胸脯也挺了起来。他爸爸还要听话的官有多大，我们一帮孩子谁也不能想象，我们曾经看到过他爸爸在村子里跳着脚骂人，那些大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副乖顺顺的模样。其他的小伙伴立刻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好像他现在就是这个大院的一员了。我只是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大院，它依旧保持着安静，心里忽然感觉大院竟是神秘的，它的神秘直到有一天在这个院子里有了一张属于我的办公桌而宣告结束。

镇子的西头是一座很高的房子，在马路的北面矗立着，和我们住的尖房顶的房子不一样，从外观看是一座长方形的高房子，跟火柴盒似的，外壁是灰色的，后来问了大人才知道这就是楼房，结构很简单的筒子楼，它的出现比东头的那个大院对孩子们更具诱惑力，楼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是长长的玻璃盒子，看不清里面摆放着什么物品，大孩子带着我们磨磨蹭蹭地走进去，发现玻璃盒子里竟然摆放着糖果，花花绿绿的糖纸在玻璃盒子里闪着耀眼的光。糖果竟然可以这样摆放，这是我们不曾想到的，村子里代销点的糖果都是摆放在柜台后面高高货架上的。我们一帮孩子都在玻璃盒子的前面蹲下来，有大胆的孩子伸出手指，隔着玻璃对里面摆放的糖果指指点点，每个人的眼里都放着光，我的手指被我咬痛了。回家的时候，一个孩子说他长大后就去这个楼里干活，专门买糖果，然后再吃很多很多的糖果。后来这个孩子果然去了供销社上班，不过不是在这个小镇，而是去了比小镇大很多的市里，在一个更大更豪华的大型超市里做经理。

怎么回的家，已经忘记了，回到家有没有受到大人的责骂也忘记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个果园小伙伴们又进去过无数次，我吃到了小伙伴们送给我的毛桃和苹果。因为对那条蛇的恐惧，我一直保持着和那个果园之间的距离。对于那次溃逃过程，在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不能忘记，也不能忘记在小镇看到的一切，我常独自坐在夕阳虚构出的温情里眺望小镇，铺满灰黄泥沙的大路变得更黄。我还不不知道什么是憧憬和理想，也不知道小镇的出现会给我今后带来怎样的人生轨迹。孩童嬉戏的快乐时光很快地被繁重的学业所代替，也明白了直线是两个点的产物，直线无处不在，起点被我们清晰地圈定，终点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隐匿着。在后来的岁月里，我的目光又回头审视那些在我身后的线段，它们无一不和我开始圈定的起点相连接，记忆变得夸张，用以肯定那些直线确实存在。而我现在知道，不管终点在哪里，它总是与起点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