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气都到哪里去了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35 编辑 <br /><br />　　
　　村子是靠着一股子力气才走到现在的。你说你有力气，他说他有力气，就是村子不说话，照样花谢花飞，照样日升日落，照样秋收冬藏，把力气放在一个最妥帖的地方。这样即使外面风再刮，雪再下，一壶老白干烫了又烫，火辣辣，热乎乎，灌进嗓子眼里，丹田就开始突突地冒火，守住了一个村庄该有的温度。
　　谁没有股子力气呢，这话说给狗狗都不信。夜黑里听见脚步嗵嗵，望着月亮叫了一夜；大白天就卧在自家篱笆院旁，看鸡，看羊，看着一些不着调的畜牲。是有些闲了呢，西北风的力气好像却越来越大，吹跑了满地的庄稼，把一群羊赶到一起，不吃草，相互依偎，用你的力气温暖着我的力气。
　　草，落败了，在跟季节的拼争里，又一次使完了浑身力气。草们不容易啊，想当初，积雪还未消融，小河里的水还没解冻，一对一对的燕子情侣蜜月还未回家，草就睁开了眼睛。天是蓝的，风是轻的，脚下的泥土被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太阳稍稍松了松皮肤，小河滩上就已萌生了星星点点的绿。这些绿应该是草的力气吧，急不可耐地从大地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就是为了倾听时光流逝的声音。听说时光的力气大着呢，从遥远的远方匆匆赶往另一个远方，从来不懒惰，也从未感觉到疲惫；哪怕歇一歇啊，就坐在草的身旁，告诉它们什么是天长地久，什么是地老天荒。时光就笑了，路过村庄时呼啦啦敲响很多家的门窗，掠过田野时抚摸一下冬小麦的脸庞——有力气就上路吧，毕竟风景还在远方。
　　我就从无力的梦中醒来了。
　　昨夜做了一个梦，轻飘飘，叶子可以像云一样，牛马可以在天上奔跑，甚至居住的村庄忽尔化成一座雄伟的宫殿，到处都是虚无的神奇。是梦就是虚无的罢，虚头巴脑，不用费一点力气。可梦总归是梦，一梦不醒，一辈子的力气也就不生不长了，像村庄的一滚老碾，开不了花，也结不了果，咿咿呀呀，辗轧的总是别人的时光。
　　石滚爷曾经是村子里力气最大的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血气方刚。那一年，小鬼子开进村子里，一度把石滚爷气得怒目圆睁。一天，几个鬼子扎死了探花奶养的几只老母鸡，两天，开膛破肚了刘老实家的两只羊，三天，盯上了村子里几个还未出嫁的大姑娘……石滚爷那个恨呀，恨得牙根直痒痒，一手抠着榫子嘴，一手扳住石滚滑溜溜的棱，硬是举过头顶，老场上绕了三圈，落地砸坑，硬梆梆丢下一句话：“不宰了这些狗娘养的，就不是老河滩上生出来的汉子！”
　　夜是乡村的夜，在几十年前变得有些恍惚。那些年轻人的力气到底从哪里来的呢，吃得是糠，咽得是草根树叶，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再怎么也不能辱没老河滩的先人啊！梭镖，被石滚爷磨了三七二十一天，不说吹毛利刃，也能见血封喉。刘大头是个汉奸，没人不知道——可刘大头也是一个男人呀，受够了小鬼子的冷眼，看厌了自己身上套的黄军皮。“日他娘，反了吧！”1941年9月某日，十几条黄土地上生出来的汉子，喝红了脸，沸腾了满腔热血，手握梭镖，越过堤岸，穿过老河滩，把力气凝聚在了一起，黑暗中化成一条粗壮结实的降魔索，往村部的鬼子营地，蟒一样游弋。
　　力气，只要不是行尸走肉，身上都有一股子力气。
　　力气，家仇国恨，化成梭镖上的凛凛寒光，向鬼子的胸膛刺去。
　　那一年，石滚爷二十七八岁，一群老河滩上的汉子是夜远走他乡。多年后石滚爷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磕了磕烟锅子说：“狗日的小鬼子，咋就那么不经一戳哩”。二十一个鬼子除一个死去县城通风报信的路上，剩下的狗一样被埋进村南十几里的野地洼子里。
　　我无数次走过老河滩，从没发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没看见过什么奇迹，草枯了又长，庄稼割了再种，刺槐，杨树和一株株在风中摇曳的老柳，不过是老河滩里最平常的事物。你看一群羊，云一样在河滩上游过来游过去，温驯善良；一匹马或一头牛把履痕写在脚下，省却了老河滩上父亲母亲的很多力气；满地乱爬的娃儿要长大，就像老河滩上的一株野草，迎风沐雨，多年后就成了老河滩憨憨厚厚很是有股子力气的后生，一样把身影匍匐在厚重的土地。
　　可是有一天，老河滩上的力气开始出走了。
　　先是从那些倾颓的老屋上，在雨季，草像疯了一样往上长，把瓦掀翻，把屋檐剥落，把根沿着厚厚的土质围墙，一堵一堵推倒在泥泞里。屋子里的那些人呢，或者说屋子里曾经住过的那些力气，老的老了，在老河滩上最后挥动一下锄头，闪身躲进南岗子上的坟地里，无奈地看着老河滩上瘠薄的光阴。那些年轻人，再不肯把汗珠子落进泥土，他们带着自己的力气，在一个鸡鸣狗叫的清晨离开了家，上路，把力气带到一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浇注进水泥里，捆扎在钢铁上，一节一节，努力地把虚妄的力气，想接近太阳。
　　没有人养猪了，也很少也有人再喂牛，牛马耕种的时光像车窗外的倒影，迅速撤退。不过，力气好像更值钱了，谁家盖房垒墙，很少再宰一只羊，熬一大锅红油羊汤，把力气喂得饱饱的，屋檐上下来，恭恭敬敬点上一支烟，你我不过是一片土地上长大的兄弟。——现在呢，一天多少钱，一五一十讲好了算，讲不好，“谁家的力气也不是白练的，一家大小还等米下锅呢”云云，好像也无可厚非。
　　我是乡下人的种，生来也有股子蛮力。活着活着，发现竟自私了许多，你家的，我家的，井水不犯河水，都是凭力气吃饭的人，到头来却发现力气不能升值，也不能储存。单等在熟悉的老河滩上，想要挥一挥锄头，不到半晌，就像一滩泥瘫软在了地上。
　　——力气都跑到哪儿去了？或许疑惑的不只是我。老河滩依旧春绿秋黄，但脚下的土地，不会因为追赶路途遥远的时光而倾尽全力；转身，或许不算晚，有了土地，人就有了使不完的力气。
附注：1941年9月，驻单县日军在候楼村安设了据点。据点的日伪军经常四处抢掠，烧杀奸淫，无恶不做，周围民不聊生，百姓切齿痛恨。国民党区长周鹤村激于民族义愤，与朱世勤的秘书蒋三省商定，拔掉侯楼据点。周蒋派人打入伪军内部策反警备队长周明伦，并详细掌握了据点情况。于当年秋天，由夜袭队长许敬庵率袭击队顺利进入预定位置。暗号一发，袭击队员分别跃入各屋，一时大刀齐砍，梭镖猛刺，只用几分钟时间便把21名还在梦中的日军全部杀死。当时发现一名日军尚未气绝，袭击队员看他伤势严重，料也活不成，说：“让他大难受会吧！”可那个鬼子又苏醒过来，逃回单县城，但终因伤重而亡。（摘自：《伯乐文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