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旅

　　那条朝气蓬勃的大江流到这里，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人闭目打盹儿的样子。它睡着了，它当然不知道，它的毫无生气的身体，倒映出晴朗的天空，那样晴朗的天空，就像一个婴儿甜美而宁静的脸庞。
　　风从湖面上吹过去。湖对岸，田地上的村庄在阳光下发亮。发亮的是彩色的墙或白色的墙。隐隐绰绰的行人，扰动了阳光，也扰动了墙。
　　有美妙的歌声传来，好像来自真正的天空，又好像来自水里的天空，也好像来自水面和风。湖面上下游都有高大的斜拉桥，无数的车辆在桥面上穿梭。自从那些大桥横跨湖面，湖上再无渔船，更没有渔火——这是那个果农说的。他还说，那些曾经的渔人都嫌打鱼赚钱太慢，都拼上家底买了大大的拖船，运输矿石和煤炭，昼夜不停。渔船从此无处存身。再说，水浑了，很浑，连湖边的水草懂被弄得灰头土脸的。
　　“每年春末夏初，那些大船停都要停运很长的一段时间，停航停运的日子里，湖水就会清澈一些，也会安静一些；那是禁渔的日子，虽然在此沉睡的大江里，其实并没有多少鱼。那条大河，以及那个大湖，每年夏天，好像都有一段日子要爆发野性。好在大江的野性也有发完的时候，那些大船很快又会在江面上跑起来。大船比以前更多，湖上比以前更拥挤，也把湖水搅得比以前更浑。”果农说，“水里还是没有多少鱼！”他还说他以前也是渔民，但后来，不能不改行去种丑柑了。
　　我对这些不大感兴趣，我只想知道，刚才那一阵曼妙的歌声是从哪里传来的。果农说，他不知道，他没听见。
　　兴许是他急着进城去卖他的一车丑柑，无心关注那些细微而美妙的声响吧，从眼神可以看出，他的心思已在远方的城市。
　　我听见了，那是一些很熟悉很动听的歌曲的旋律。
　　至于今天，狂暴的江水流到这里，猛然变成一个仿佛老态龙钟，但身患狂暴重病正在挣扎的人，完全是因为这个季节里常有大暴雨。昨夜那场暴雨，简直要摧枯拉朽了。水涨了，好像要从湖里溢出来，冲上堤岸。
　　果农说，这条大江，这几年来脾气一直不好，简直就像一个正处于更年期的男人，原本粗鄙蛮横，现在又因病而变得狂躁，常常失去理智，好像要把它能抓取到的一切都要要毁灭，甚而不惜让自己也化作水汽没入云霄。
　　那些刚刚复航不久的大船，又停航了。
　　我说我来自这条大江的上游，我在上游看到过终年不化的雪山，也远远地见到过亘古就有的冰川。我告诉果农，那些冰山和雪山正在慢慢融化，或者说，那些冰山和雪山都无法自保了，一切都将变成前所未见的滔天洪水；洪水爆发的日子，每年夏天都将会有的。你的村庄安全吗？你的田地安全吗？你的房屋安全吗？我问他。
　　果农说他现在根本考虑不到这些，他家的房子是刚修起来的。大娃儿要结婚，小娃儿正念书，全家的指望都在大湖岸边山地里的果蔬上。他们已经居住在山上，放眼望去全是大山，即便想挪一挪，其实也无处可去。再说，大水也不可能把大山都淹没了；就算淹没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听出来了，这里的人们，就像这条大江，也被囚禁于笼子一样的东西里面了。
　　我的眼前阴暗下来，心底里刮过一阵凉透的风。
　　我把我听到的歌曲旋律哼唱了两句，再问他，那歌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说真没有听到有什么人在唱歌，不过，听我一哼唱，他倒是想起来了。他说，几十年前这歌很流行，毕竟是祖先留下来的好东西，唱的人多。但后来，就渐渐没人唱了，大家都忙着挣钱养家糊口过日子。当然，也有不想吃苦耐劳的人，在城里以唱歌为生，并且得到了城里人的追捧，有些，竟也受到富贵人的抬举。
　　那么，我和果农之间，一定有一个人的听觉出了问题，或者是他真听不见，或者是真的没有歌声，而我，也许也没有听见真实的歌声，我只是像一头老牛反刍一样，在翻腾自己久远的记忆，而我的记忆反刍行为本身，应该是我的成见或习惯使然——这样壮美的湖面，湖面上有那么生机勃勃的风，湖对岸，有那么安静和平的村庄，以及白墙上隐隐绰绰的人影，这样很值得抒情的画面，怎能没有歌声相伴呢！
　　但也许，是我错了。
　　我没有对果农说我去过香格里拉，没有说我见过玉龙雪山。我只说我曾顺着大江一路东来，无意中，我就停留在这条大江开始沉睡的地方。睡意深深的江面上，等客的大型游轮也像沉睡了一样，变成一块块墓碑的样子。果农对我说，那个大湖的两岸，新垦的土地里，埋葬着许许多多会唱歌的人和他们唱过的古老的歌。
　　他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此行的初衷。我是来看那条大江的，等到我很意外地撞见那个大湖，我才猛醒过来——在这里，这条大江已经沉睡多年。许多年前，它像一只猛兽被困入笼中，身躯蜷曲起来，高高悬起，如同这条江上最古老的先民，长眠于一口巨大的悬棺。
　　大江在此开始沉睡，这是很可靠的消息，但我与它的邂逅，竟让我惊诧得目瞪口呆！
　　果农好像看出了我的无奈和失落，说，他们也是从别处迁居到这里来的，而故乡，就在江水之下。果农说话不乏幽默，他说，一个迁居者和一个旅行者相遇，也算不小的缘分，只要是缘分，终究不会轻易就散的。
　　没有找到歌声的确切下落，他向我说一句“后会有期”，就开车走了。他那辆农用车上，满满的载着黄灿灿的丑柑。
　　又是我独自一人站在湖边，一切曾经令人惊诧地发生过，一切又都梦醒一般恢复如前。
　　我的手里，捏着一个大大的丑柑，那是果农临走时送给我的。那是一个普通的果子，但因为代表着果农的生命热度，我觉得它显得极其沉重。而那个硕大无朋的湖，因为在果农们那里，仅仅只是一个表示强了不起的符号，反而显得很轻很轻，仿佛真是一缕过眼烟云。
　　我的顺流之旅，必须在大江开始昏睡的这个地方结束了。
　　有些失望，但也有些不甘心。
　　归途中，我亲眼所见的景况一直在提醒我：这条大江的源头，亘古有之的雪山与冰川已经开始慢慢融化，但大江两岸的人们不知道这些，也不关心这些，他们关心的，是如何拼尽全力过好眼前的日子。他们无法预见将来更大的水患，更无法预见将来的水患之后，备受蹂躏的山川大地必将再现的新颜。
　　我倒是有一个愿望：在我的有生之年，我还想亲眼看看，那条被囚禁的大江，终于等来重获自由的一天。那时候，仿佛墓碑一样静默的客轮，将会复活过来，将会再次启动一场场快乐之旅；我将在一次幸运的航行中，补全我的视觉与认知中缺失多年的猿啼和满山红叶。我会亲见这个大湖留在大地上的地质年轮一样荒凉的印痕，以及，被淋漓的汗水浸湿的，纤夫们在青石上踩出的深深的脚窝——它们终有终见天日的那一天！
　　我会亲见，历史将回到最近也最重要的拐点，并从那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拐点重新开始，朝着正确的方向轻松前行。到那时候，我和更多的人，别的暂且不谈，但一定要谈家谈天下，尤其要谈一谈，每一个纤夫，每一个果农，每一个游客，他们应该有的觉醒，自由，富足，与强大。 　　2020-6-1